我当然不怕告诉他。我爹是民兵连长,常常带着民兵练习打枪。公社改成了村,但民兵依旧保留着,家家户户几乎都有民兵,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杆枪。我家的窗户旁边挂着两杆半自动步枪,面柜上的匣子里装满了金灿灿的子弹,就算我怕面前这个人,他也一定怕我的威武的爹。
“周洪家的。”我说,然后补充了一句,“我爹是民兵连长,我家里有两杆步枪!”
那人就呵呵地笑了,他似乎被我镇住了,就站在那里不动了,一定不动地看着我。我感觉他的目光很和蔼,就像我死去的四叔。我笑了笑,就冲下了河堤,拉着我的羊走了。
几年以后,我也是在这条大河边上看着他的目光,依然觉得很和蔼,他被五花大绑着,也笑呵呵地看着我。他被拉到了河对面的河滩上,县里来的公安提着盒子枪在他的脑袋上嘣嘣嘣地打了三枪,枪声惊得百灵鸟像乌鸦一样叫着飞走了。他就像一棵葱一样地栽倒在挖好的大坑里,被埋掉了。
那个人叫王金龙,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坐在河岸上呆呆地看着河水。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见他坐在河岸上发呆,似乎他心里的事情比我还多。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比我有着更多的心事,所以总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固执地认为他一定是被他奶奶骂兔崽子了,又或者是被他爹说了闭上鸟嘴,所以才逃到我们那里来的。我怀着对这个人的浓厚兴趣和无限遐想过了很多日子,但始终很少走近他和他说话。娘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我就一定不说。
我放羊的时候遇见了村里的疯子王嘎嘎。王嘎嘎是一个跟我爷爷一样有着传奇经历的人,不过现在他是一个疯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偶尔正常大部分时间里疯颠的老人,成天在ρi股后面拖着一根树枝疯疯颠颠地跑。不论冬天夏天他的身上都围满了从山里的敖包上扯下来的红布藩子。敖包是神圣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去,连走近的勇气都没有;但是王嘎嘎是唯一的例外,用敖包上的红布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装扮得就像一个新郎官,花白的头发里面沾满了麦草,虱子在头发间自由奔跑。
王嘎嘎看着我家的羊,又看看我。他显然是认出了我,笑ⅿⅿ地说:“周家娃,带着馍馍没?”
我摇摇头,心里说就算带着也不给你。
王嘎嘎看看我,失望地摇摇头,望着蓝天。天上苍鹰盘旋,大概是盯上了谁家院子里的小鸡。王嘎嘎忽然惊恐万状地瞪着天上的老鹰,大声地喊:“飞机,飞机,飞机来了!”他奔跑了几步,把手里的树枝丢掉了,嘴里喊着,“隐蔽!卧倒!”就纵身跳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浅浅的水坑里,扑通一声溅起来一大片水花和污泥。
王嘎嘎在水里翻了个身,把整个儿身子埋在水里,只露出鼻孔在外面。我看见他的鼻子下面的混浊的水里冒出来的泡泡嘟嘟地往上泛,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静静地躺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时常看见这个疯子拖着树枝满村庄跑,后面总是跟满了吵吵闹闹的娃娃,用黑面馍馍引诱着王嘎嘎,管他们叫叔叔爷爷。我从来没有跟着起哄过,因为我娘说王嘎嘎是我爷爷辈儿的人,我不能那样没有尊卑。所以我打心眼儿里没有笑话这个疯子的意思,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也没有捉弄他。
但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跳进水里,只露出两个鼻孔在外面。我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担心王嘎嘎憋死在那一汪浅浅的水坑里,就迈开步子往家里跑。我想问问我爹该怎么办。他老奸巨滑,一定能知道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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