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的时候，我爹早早地起来，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带着被褥和我娘烙好的白面饼子，驾着马车往山里去了。同去的还有我的二叔周秉。

家里烧火全靠的是山里的木柴。从我的家里出发，赶着马车过了县城，走一个白天就可以到达砍柴的地方。那里有绿毯子一样的草甸子，旱獭摆出古怪的姿势东张西望地放哨，野兔肆无忌惮地啃食草地，老鹰在天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兔子，野狼在山谷里噢噢地吼着寻找黄羊，黄羊却在山坡上不紧不慢地啃着­嫩­绿的青草悠然自得。走过了草甸子就是一道一道的山梁，翻过两道山梁就可以到达一片广袤的森林，那里生长着参天的古柏和数也数不完的野花。我爹就驾着车子到那里去，从山梁上的森林里捡拾古柏上落下下来的枯枝拉回家里当柴烧。那些枯枝长得很粗壮，一根一根都比我的脖子还要粗些。

爹出去了，娘也不用下地了，就在家里看着我的两个妹妹，还负责烧火做饭。那两天我都疯狂了，从来都没有那样疯狂过，­干­完了家里的活就踮着脚就跑到了莲花家的门口，大声地喊着莲花的名字，兴奋地拉着她的小手就像云朵一样轻盈地飘到了田野里，我有太多的日子没有和莲花这样拉着手在田野里玩儿了，我欢喜的只想吧哒吧哒地掉眼泪。

莲花姑娘站在明媚的阳光里，蓝天白云和绿莹莹的草地映衬着她的娇媚的小脸，她的脸就像田野里的杜鹃花一样好看。我很想走上去摸摸莲花的羊­奶­一样晶莹透亮的小脸蛋，但是我不敢，我怕不小心把她的脸蛋弄破了。

她笑呵呵地望着我，就像我从念过几天书的二叔那里听说的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其实我觉得她比白雪公主好看多了，因为她脸上有可爱的雀斑，白雪公主就没有。

我们一起在草地上放羊，她家里的那头黑白花的母羊跟我家里的羊和睦相处，耳鬓厮磨，看上去比我们俩还要恩爱。我扯开了嗓子唱出了闷在胸中很久的花儿，歌声响遍田野，回音嗡嗡地震着我自己的耳朵：

“听说我那个尕妹子儿啊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

莲花姑娘惊恐地捂住了耳朵。我浑不在意，只要我能在莲花面前把心里的歌儿唱出来，她听不听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在田野里放羊唱歌，然后拿着镰刀和尿素袋子去割草，把袋子装得满满当当，背都背不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猪草拉回了家。

这一天大约是唱累了，我睡得格外香甜，到了半夜做了一个美梦，拉着莲花姑娘在沙漠里奔走，忽然觉得尿憋得慌，就扯开裤裆往沙地上尿尿。尿在沙子里渗出一个圆圆的圈儿。莲花咯咯笑着盯着我尿出来的那个圈圈看，夸我尿得好看。我尿了很久很久，但是似乎总也尿不完。娘听见了我在被窝里哗哗尿尿的声音，撩开被子在我的肚皮上打了一巴掌，我就醒了，莲花和美梦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惊恐。

我还没有哭，院子里的藏獒汪汪地吠了起来，挣得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子铮铮作响。娘顾不上打我了，把头凑向窗户，静静地听窗外的动静。我也吓得不敢吱声儿了，凑过去往窗子外面巴望。

娘把我的头往低下一按，同时“嘘”了一下，叫我别作声。

院子里的狗疯狂地叫着。娘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我偷偷地从娘背后坐起来，像一个乌龟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窗外月­色­朦胧，院子里除了在狗的惊吠中吓得嘣嘣乱撞的蛾子，看不见其它活物。我就舒了一口气，悄悄地坐在了娘的身边。娘也似乎放心了，嘘了一口气，软软地坐在我身边，说：“你爹出门了，我心里就慌得很。你这几天疯得不同寻常，我就担心哟！”

娘后来对我说，马在平常日子里忽然发狂，就一定是长了癞子；人在平常日子里忽然发狂，就一定有祸。所以我一直都后悔在爹外出捡柴的那几天里我太张狂了，带着莲花满山遍野地跑；莲花也太张狂了，跟着我满山遍野地跑。那几天过去之后，我家里平静的日子就彻底结束了。冬天来临的时候，莲花家里也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我对童年的记忆里，那是最后一次那样疯狂，之后我就安静了许多，也就随在我爹娘的身后开始了为生活奔波的历程。那一年我还只有五岁。

“娘，有我在，你怕啥？”我心有余悸，看看窗外，除了月光什么也没有，只听见院子里大狗疯狂的吠叫，就心惊胆战但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娘说。

娘看看我，眼睛里慈光闪闪，把我搂在怀里，说：“我的憨哥哥哟，娘还真的能指望上你么？”

我觉得娘的语气虽然很舒缓，但是多少有点看不起我，就有点难过。我转头看看死猪一样睡在炕上的那两个黄毛丫头，气嘟嘟地对我娘说：“难道你就能指望这俩黄毛丫头么？”

娘笑了。窗外狗声鼎沸，我听见连上隔壁莲花家里的那条瘦骨嶙峋但是样子威武的大黄狗也叫了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娘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嘴里对我说：“往后可别叫她们黄毛丫头。那是你妹子，可不能乱叫。”

我厥起嘴巴问我娘：“那爹为啥叫我闭上鸟嘴？我还是他的儿子呢！­奶­­奶­叫我兔崽子，我是她的孙子呢！我可以叫­奶­­奶­兔崽子么？”其实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已经藏了很久了，很想当着我­奶­­奶­的面儿试试看，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这样叫出来，因为倘若不可以这么叫而我叫了出来，­奶­­奶­一定会拿起牛粪或者笤帚或者破鞋子丢在我脸上把我打一个跟头。我已经吃了很多次苦头了，再也不想吃了，还是留给我那个黑不溜秋的小姑姑尕四姐儿去享受吧。我忽然想到­奶­­奶­把湿乎乎的牛粪丢在小姑姑脸上的模样，我就忍不住了，哈哈地笑了出来，笑声把小妹妹吵醒了，哇哇地哭喊起来。

娘亲昵地打了我一巴掌，就伸手去抱我的小妹妹。但这个时候娘忽然惊呼了一声，大声地冲窗外喊：“谁啊？”

我顺着娘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墙头上有个黑影子翻了进来！我的脖子里立刻就凉飕飕的，我想我那个时候还没有胡子，如果有胡子，那一定会一根一根地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