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忽拉拉从窗边摘下了挂在墙上的半自动步枪，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另一支步枪我爹进山的时候带走了，说顺便打几只黄羊回来给我们吃。娘端着枪朝窗外看的时候，我家的大藏獒已经挣断了脖子上的铁链子，咆哮着朝着那个黑影子扑了过去。

那个影子动作敏捷地爬上了墙头，从墙上朝着我家的大藏獒扔了一块土坷垃。土坷垃打在狗身上，藏獒一声痛呼，腾空而起，那个黑影子显然被扑到了，一头向着墙外载了过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传进院子里。隔壁邻居高老头儿家的大狗疯狂地叫了起来。

“摔死了不？”我胆战心惊地问娘，声音发颤。

娘摇摇头，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我借着窗外飘进来的月光看见我娘胳膊上的汗滴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我不知道娘摇头是表示那个黑影子没有摔死还是她不知道。

娘把枪塞进我手里，她抱起了我的二妹妹。同时把我大妹妹也晃醒了。我的大妹妹正流着涎水做着美梦，被摇醒了就撇开嘴巴哭起来。我娘顺势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住嘴了！”妹妹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听到了窗外狗的叫声，不敢哭了，轻轻地向我靠过来，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我把妹妹拢在怀里，像一个保护神一样让她靠在我结实的胸膛上，紧紧握着手里的枪，心想如果那个人再进来我该怎么办。这时候娘就说了：“我儿，这一夜是睡不成了。劳改犯跑出来了！瞧见进来你就放枪！”

我努力地点点头，只觉得头皮发麻，双手上渗出来的汗水打湿了枪托，我怎么都握不住了。

北边香日德农场关押的都是一些判了无期徒刑的重刑犯人，这些人一旦跑出来就一定会为祸村庄，抢钱掠物。因为这里远在青藏公路往西五百公里的地方，劳改犯就算从监狱里逃出来，身上没有钱或者值钱的东西也休想搭便车回到省城。到不了省城，这些人永远也没有办法离开青海回到家乡。

我娘说多年前曾经有两个劳改犯为祸过一次，偷走了生产队仓库里的一点蚕豆和几斤枸杞子。民兵们正好在仓库里看守，就追了出去，朝着那两个黑影子啪啪啪地打了几枪，就把那两个人撂翻了，送到了农场。那两个人本来是无期徒刑，加上越狱盗窃公家的财产，就被拉到山坡坡上枪毙了。据说当时监狱里传出话来，将来只要有劳改犯逃出来，就一定会祸乱我们的村庄。

“这事儿过去都七八年了，那时节我还没来呢！”娘说，“怕不是来报仇的吧？”

隔壁高老头家里的狗最初汪汪地叫，后来便没有了声息。但村庄里的狗受了惊吓之后就再也没有安宁，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在乡村里回荡。这一夜我跟娘都没有合眼。到了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家大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和娘立刻竖起了耳朵，娘从我手里接过枪，端在手里朝着窗外喊了一声：“哪一个？”

大门外传来了我二叔周秉的声音：“嫂子，是我哦。开门，快开门哪！”

我娘赶紧从炕上翻下去，走出了屋子。但是她显然还是不放心，又转回来从炕上拿起了半自动步枪，端在手里打开房门出去了。这时候门外又响起了急切的喊门声：“嫂子，快开门啊！”

我确定这时我二叔的声音，那就意味着我爹也回来了。我顾不上穿鞋子，从炕上跳下来，赤着脚片子跑出了屋子。

我看见我娘端着枪站在大门口，问：“周秉么？咋你哥没来呢？”

“嫂子，快把门开开。”二叔急切地催促着。

“昨儿夜里来了贼，吓得我们娘儿四个……”娘说着话取下了大门的门栓，拉开了门。我看见娘尖叫着呼了一声，就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娘手里的枪落在地上走火了，啪地一声，电光一闪，子弹打在院子里的一个铁桶上发出叮的响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三两脚就冲了过去，想把我娘扶起来。我娘已经没有力气了，面­色­惨白地指指停在门口的马车。我顺着我娘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我的二叔浑身鲜血地站在清晨薄薄的夜幕里呆呆发愣。我家的马车不见了，只有他家里的马车停在门口，车上一张被鲜血染透了的被子盖着一个人。

“爹啊！”我哭喊着扑了上去。我看见被子底下那个人只有小半截血乎乎的腿露在外面，被血染透了的鞋子上滴滴哒哒地往下掉着血水。

那是我爹的鞋。那是我爹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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