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县里的公安不抓他?”高老二说着,用嘴指了指那个被民兵从车里揪下来的逃犯,“带到县里去干啥?”
“我是公安,你敢来审我?”李公安脸上已经冒出了汗。
“不给我一个公道,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审一审他。”高老二说着,哗啦啦拉了一下枪栓,那个公安不由地往后退了退。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伸手拍了拍高老二的肩头,把他拉到了河堤边儿上。我就趴在河堤上,他们跟我近在咫尺。
“人家家里是北京的高干。犯了死罪也没枪毙,在这里蹲两年就回去了。县里说了,先押到县里再说。我这也是执行公务,你就行个方便。我知道你哥一家死得冤,总有公道嘛!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高老二就疯了一样地一枪托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打了个跟头,栽倒在河堤下面的沙路上。高老二冲到吉普车旁边,一把拎起那个逃犯,提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沙地上,举起步枪对着那个人的脑袋啪啪啪地打了几枪。我看见那个人的脑袋像花一样地盛开了,血花儿飞溅。他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两只脚一蹬一蹬地抽搐着,渐渐地就一动不动了。
我的心到了嗓子眼儿上,仿佛一下子就可以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我赶紧闭上了嘴巴,用手摸一摸左胸,感觉到心脏还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也就放心了。我亲眼看见高老二几枪打死了那个杀掉他哥哥一家的逃犯。被他打翻在地上的那个李公安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了清脆的枪声,他看一眼瘫倒在地上的那个死人,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嘴里喊:“唉!狗日的高老二,你闯了大祸了!”
高老二在那个人的尸体上蹬了一脚,走到吉普车旁边,对那个公安说:“李公安,人是我打死的。枪我交给你,你叫他们来抓我,我不会逃走。”说着把枪交给那个李公安就走了。他走得很落寞也很轻松,就好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高老二。我娘从省城回来之后又过了一年准备把借的那些钱还给高老二,但是高老二还是没有回来。我娘只好把钱给了原本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高老头的娘亲。
那天李公安临走的时候指着那个被高老二击毙的逃犯的尸体交待另外几个民兵:“我回去就说他半路逃走的时候你们民兵协助追捕,将他击毙了。这样我就少了麻烦,高老二和你们也不会有事儿。”大家就都答应了。但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村子里吉普车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农场和县里的公安一起出动来捉拿高老二。我听见了外面嘈杂的声音,吓得和妹妹龟缩在炕上的被子里没敢动弹。后来我听说他们没有捉到高老二,机警的高老二听见了动静,还是逃掉了,自此再没有回到他的家乡。公安留下话,谁要是看见了高老二就必须去县里报告或者把高老二捉住交到县公安局,否则严办。
乡亲们说高老二做得对,杀掉了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牲,是一个血性男儿。他们就算看见了高老二也不会交到县里。我在心里斗争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我见到了高老二是不是应该把他捉来交给县里的公安局。我想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我一来打不过高老二,根本不可能捉住他,二来我也怕他把我撂翻在地上,啪啪啪地在我的脑袋上打几枪;但是再也没有人看见高老二。我不明白一个血性男儿为什么还会被公安追捕,但是那一天高老二几枪打死那个人的画面多少年之后还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忘记。
很久之后我的爹娘回来跟我叔叔们说起这件事情,我才知道高老二击毙了那个人之后,他的姐姐从北京赶来了,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官儿的老婆,气势汹汹地要李公安交出凶手给她弟弟偿命。李公安扛不住了,就把实话说了,同时叫人赶紧通知了高老二,叫他提前跑掉了。那件事情过去之后李公安就再也没有出现,但是在我的家乡一直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李公安坐了牢,被关进了香日德农场的监狱。因为他平常得罪了不少犯人,投进监狱之后就被犯人们整死了。
这个说法一直没有得到证实,但是人们都说李公安是一个好人。我也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一直没有忘记那个胡子拉碴的憨厚的中年汉子。二十多年之后我把他写进了我的小说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依然保持着一颗正直善良的心。
高老二消失之后,村子里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只是我家上隔壁的高老头家的院子大门被堵上了,从此再没有人进去。到了夜里我家大门口再没有人敢走过去,他们说一旦走出去就会遇见高老头一家人轻飘飘荡漾在空气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敢去查证。到了夜里我连厕所都不敢出去上,在屋子里放了一个破瓦盆儿,夜间就和妹妹在瓦盆儿里尿尿,到了早上我把瓦盆儿里的尿尿倒进院子里的菜畦里。院子里的韭菜大葱喝了我的童子尿,就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攀高,长得非常茂盛,我躲在里面都看不见头影。
几年之后我家里离开家乡去了省城,临走的时候我娘带着我去看望高老头的娘亲,发现家里空荡荡地就一个老太婆,依然不见高老二的踪影。再过了若干年,我回到家乡省亲,听说高老二回去了一次,专程探望他的娘亲,但是高老太太已经殁了,高老二就大哭了一场,甩开膀子走了。我最后听到的关于高老二的消息是,高老二当了金霸头,控制着一帮沙娃(受雇于人替人淘金的农民,大多死在金场——作者注。)给他挖金子,在玛多金场里发生的一次金霸头之间为了争夺金场而进行的枪战中被人打中了脑袋,蹬着腿儿死掉了。有人说是被他打死的那个犯人变成厉鬼最终夺走了他的命。
那一段时间我也很庆幸,因为我一次炕都没有尿,我再也不担心娘拿着笤帚疙瘩追我了,我也不担心爹用我尿炕的事情胁迫我给他捶背拔胡子挠痒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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