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看看我，笑着说：“我娃娃皮实得很，打几下不打紧的。”

我心里就气嘟嘟的，觉得爹为了一顿酒就出卖了自己的儿子和良心，说出了有违常理的话。我气呼呼地站起来，说：“我睡觉去！”就出了屋子，我听见我爹和老许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睡不着，因为我爹和老许说话的声音很大。老许说今天忽然发现放在抽屉里的二十五块钱不见了，所以他婆娘才会向我们问起。“这年头日子紧，二十五块钱不就得是一家人半个月的活命钱哩么？难怪我婆娘紧张得很，兄弟和妹子你俩可不要怪她哩！女人家没见识，见不得世面。”

我爹和我娘就说了一些客套话，我听着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听见屋子里的大老鼠在吱吱地啃食着放在地上的洋芋蛋儿，我从枕边拿起爹从城里捡回来给我认字的一本残破不全的《新华字典》丢了过去，老鼠没了声响，我旁边睡着的周新莲却被吵醒了，使劲蹬了我一脚，骂道：“死猪你不睡觉也不让我睡哇？”

第二天我娘果然没有去上班，很早就起来收拾好了家里，吃过了早饭就带着我出门了。娘这一天心情似乎特别好，也格外大方起来，在桌子上留了四个馍馍，叫妹妹们中午吃，还给了周新莲一毛钱，叫她出去买水果糖。“你和兰兰一人一块儿，文文和萍萍一人两块儿，知道不啊？”我娘问。

周新莲喊着“知道了”就飞奔着出去了。

我跟着我娘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心情格外舒畅。不仅仅因为从今天开始我家里就有了电视机，还因为这是来城里安顿好之后的半年时间里娘第一次带着我出去。自从找到这个房子住进来之后，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巷子外面的小卖部。

“娘啊，你可以给我买一个糖葫芦不？”我大着胆子得寸进尺地问我娘。我娘很坚决地摇摇头，我知道那一定是没有希望了，所以就不说话了，跟在我娘后边走了半截路，坐了十几站车，又走了半截路，我就认得了，那条路是我们刚到城里的那天夜里走过的，穿过小路就到了姥姥家里。来城里之后我一直都没怎么去过姥姥家里，一来是住得很远，二来也是因为在姥姥一家人面前我总是显得很拘束，不像在­奶­­奶­家里那样随意。

娘带我到了姥姥家里。两个阿姨都上学去了，姥姥也上班去了，只有舅舅休息在家。舅舅是大工，一个星期总能休息一天，但是我爹却不能。舅舅看见了我，在我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子，叫我和娘等着，他就拿着一个饭盒儿出门去了。娘小声地对我说舅舅一定是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东西了。果然，不多会儿功夫舅舅就乐呵呵地回来了，手里的饭盒里装满了亮闪闪的酿皮儿，上面浇着鲜红的辣椒油和翠绿的韭菜末子。舅舅还拿着一个纸包，纸包一放到桌子上就散开了，露出两只卤得金灿灿的猪耳朵来。

那一天我吃到了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城里的酿皮儿和卤得香浓无比的猪耳朵。我开始有点儿明白我娘为什么一直都想回到城里来，因为城里有很多很多好东西。但那些好东西似乎都是别人的，与我的生活总是很遥远；如果不是今天跟着我娘到了姥姥家里，我恐怕一直都不可能吃到那样好吃的东西。事实也如此，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除了过年的时候舅舅一定会毫无例外地买一点那样的好东西到我家里来让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平常日子我们根本恩没有吃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娘用筷子在小碗里拨出一点猪耳朵说给姥姥留着，舅舅就把小碗端到了我面前，说：“让娃娃吃吧！我再去买回来给娘吃就好了！”

我听我娘说过，在她兄弟姐妹中间唯一一天都没有念书的就是我的舅舅。舅舅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家里做事，那个时候我的姥姥独自带着四个孩子，生活异常艰难，舅舅就死活不肯去学校念书，一定要帮着我娘做家务，他很疼爱这个唯一的姐姐。我娘下乡的时候，舅舅一定要跟着姐姐去照顾她，后来姥姥拗不过我舅舅才去了我娘下乡的地方，并且在那里陪伴我娘生活了好几年。我娘说过很多关于舅舅的事情，我印象最深的就只有两三件。一是我舅舅曾经和我娘挖开冬雪覆盖下的熊洞，捕捉了一头熊，熊胆至今还在我家里；一是下乡的时候家里缺少少穿，我舅舅曾经在冰天雪地里敲开大河上的冰，从里面掏鱼出来给全家人吃，冰棱刺破了我舅舅的腿肚子，鲜血染红了冰面；还有一个就是我娘刚刚出嫁之后，我舅舅听说我娘在婆家吃不饱肚子，就骑着马跑了几十里路去找我­奶­­奶­一家人论理，因为年轻气盛冲撞了我­奶­­奶­，被我爹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吃完饭，舅舅带着我和我娘去了五交化商店，排了一下午的队，托了好几个熟人才买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红梅”牌黑白电视机。舅舅说那是一个名牌儿，一般人家还买不到哩！我和娘抱着电视机要回家去，舅舅不放心，便一直送我们到了家里，进巷子之前给了我五毛钱，叫我去买糖。我从小卖部一下子买了三十块儿水果糖，回到家里每个人的小口袋里都装满了糖。吃了那些糖，我们的嘴巴也变甜了，不住地叫着舅舅，把舅舅乐得满脸堆笑。我也无限幸福地吃了那些水果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觉得我和弟弟妹妹们放出来的屁都飘荡着一股子水果糖的甜丝丝的味道。

舅舅爱我们，我们也爱舅舅。那个时候我觉得有了这样疼爱我们的舅舅，一定幸福无限；但是我永远也没有想到我的亲爱的舅舅往后的日子会变成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样子，并且在他还只有三十几岁的一个冬天，他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永远地脱离了人世间的爱与痛苦。

电子书 分享网站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