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娘的小摊边儿上休息了一个中午，陪着娘度过了冬日最温暖的一小段时光，就回到学校里去，继续念书。我虽然不会说普通话，但是我的字写得好看，作业写得也好，所以渐渐地同学们就不取笑我了，很多男娃娃就转而开始巴结我，因为我每天很早就到了学校里，而且头一天的家庭作业总是写得满满当当，他们就争抢着拿了我的作业本去抄。老师有一回说我来了之后班里的学习风气好了不少，很多平常日子里根本不写家庭作业的调皮娃娃不但都开始写作业了，而且每天的作业都写得很好。我就在下面羞红了脸偷偷地笑，我看见王永玲也偷偷地笑着。我觉得她就像傻瓜一样，不知道我笑她跟着笑什么。

我每天都要坐车，但是我娘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一分钱坐车。娘说城里我这样大的娃娃坐车基本上都不买票。我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进城之后第一次出门坐车就被售票员强制买了一张五分钱的车票。但是娘既然不给我钱，我就一定不会要钱。我牢牢记住了娘的话，上车以后很机灵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基本上不让售票员抓住。

我每天惶然地在车厢里窜来窜去，象小偷一样提心吊胆地提放着售票员，有时候把这样的活动当成了一种游戏，每次顺利地从车上跳下来，我都如释重负，并且有一种由衷的成就感会从心底里升腾起来。毕竟是一个孩子，有时候跳下车还要冲售票员做一个鬼脸，然后在售票员虎视眈眈的目光里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朝学校跑去。我觉得那样日子也是一种快乐，快乐不是因为逃脱了售票员的搜捕，而是因为我的日子里已经很少有快乐了，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的快乐都会让我觉得满足。

常从水边走，一定会湿脚，这是真理。有一个下雪之后的早晨，我挤上了拥挤的公交车，像往常一样在人群里穿梭着躲避售票员，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发现了。我站在车厢里，不断有人夹着一股寒气上来，不断有人带着一丝暖气下去。到了车站的时候，我装作没有事情的样子悄悄靠近门边，趁着售票员不注意，就飞快地朝车门窜去。但这一次我失算了，那个售票员其实早已经盯上了我，就在我要下车的一瞬间，她高高在上地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拽回了车上。

“兔崽子！天天逃票啊？”她得意地望着我。我心里很快升腾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因为我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不知道如何脱身。

“补票！”她说。我的头发被她拽得生疼，就努力地点点头，伸手往自己的口袋里摸去。售票员以为我要拿钱出来，就放松了警惕，松开了手。我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像一条机灵的狗一样跳出了车门。

路上的积雪冻成了冰，滑溜溜地站不住脚。我跳出车门的瞬间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脸蛋正好杵在硬邦邦的冰面上。我只觉得脑袋里一阵眩晕，险些失去知觉。

我慢慢地从冰上爬起来，身上已经沾满了黑乎乎的污水和泥巴，冰面上留下了一大片血迹。我的嘴­唇­火辣辣地疼，我摸了一把，手上全是鲜血。我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我的四叔躺在我­奶­­奶­怀里的情形，也出现了我爹浑身是血躺在马车里的样子，我看看手里的血，张开嘴巴就哭了。

很多人围在我的身边，望着我。也有人以为是那个售票员推我下了车，就骂骂咧咧地叫那个售票员下来。售票员下来了，揪住了我的耳朵，大声地对我说：“兔崽子，不是我推你的吧？是你自己逃票才摔倒的吧？”

我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来，嘴巴上的血也哗哗地落下来，滴在胸前的衣服上。刚才摔倒的时候我的牙齿顶破了嘴­唇­，嘴巴里的血汩汩地流出来，一半儿被我吞进了肚子里，一半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我泪流满面地点点头，那个售票员就松开了我的耳朵，气呼呼地甩下一句话就上车走了：“兔崽子，天天逃票。可别让我再看见你！”

有一个出来锻炼身体的老太太给了我一点卫生纸，让我擦擦嘴巴上的鲜血。我接了纸，擦了擦胸前的鲜血。其实擦不擦都无所谓了，因为衣服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无论如何也是洗不­干­净的了。我把嘴巴里的血吞进肚子里，咸咸的，暖暖的，让我的全身都酸透了。我有点恨我娘不给我钱坐车，但这样的想法仅仅是在一个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我知道我娘一天到晚在街头的寒风里摆摊儿，中午都舍不得吃一个六分钱的白面饼子。家里的日子艰难到了这样，如果我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那就不是我娘的儿子。

我拍拍身上的泥水，在街边的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洗净了手上的血迹，把一团变得红彤彤的雪丢在街边，就背着书包朝学校里走去。不管遇到了什么样的艰难，我都要坚持下去。我娘说，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吃苦，但也一定会有希望。娘也说过，她的希望在我身上，所以我一定得好好学习，一定要把娘的希望延续下去。

这一天到了学校里，我又遭到了大家的取笑，因为我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只有我的同桌王永玲没有笑话我，她把自己的小手绢弄湿了，很仔细地擦着我脸上的血迹，惹得男娃娃们围在我俩身边嘻嘻哈哈地说笑，说王永玲就像我的媳­妇­儿一样。从那天开始，这种说法渐渐地就流传开了，到了后来似乎变成了一种事实，就连王永玲自己也不反对，甚至还特意从家里带一些吃的东西到学校里，偷偷地放进我的书包里。她的举动害得我心里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一阵子。但是我一直都很喜欢她放在我书包里的零食，对这些东西的喜欢显然超过了喜欢她这个黄毛丫头。我把那些东西装在书包里，中午带到街边给我娘吃一些，晚上带回家里给我的生病的弟弟吃一些。

那一段时间我特别疼爱我的弟弟，就好像我娘疼爱我一样，每次看见弟弟我总觉得有一种很舍不得的感觉。也许那就是心灵相通吧，因为弟弟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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