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岁的弟弟当天就被火化了，我爹抱着儿子冰冷的小身子走出医院，在冰冷的长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天快亮的时候把文文送到了火葬场，送进了殓房。娘后来说弟弟太小了，送进火葬场的焚化炉里之后就灰飞烟灭，没有留下一点点骨灰，就连大烟囱里也没有飘出一缕烟灰。

那些日子娘哭得死去活来，姥姥就强行让我娘住在她家里，爹每天去上班，然后回来给我的三个妹妹做饭。我忙着上学，也惦记着我的娘亲，很想去姥姥家里看看我娘，但是我爹不让去，爹说让我娘好好平静一下，于是我没有去；但是在我心里认定我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落一颗眼泪，仿佛死去的不是他的儿子，也没有去姥姥家里看看我娘，仿佛那个正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每天默默地出去工作，默默地回来，跟我们也不说话。我和我娘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唤回我的弟弟，也没有感染我爹流泪。

弟弟的死去是家里到了城里之后头一个最大的打击，半年时间里我娘一直都没有露过一次笑脸。在姥姥家里休息了几天之后娘擦­干­净脸上的泪痕，重新在初春寒冷的天气里开始了摆摊的生活。日子给了我们伤害和痛苦，但是应该面对的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我们一家人依然需要鼓起勇气面对未来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开始在清贫中摇摇欲坠的家庭接下来还要面临怎样的艰难和危机。

娘的表情很木然，我一直都看不出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猜想娘一定是很后悔到了城里，如果不是来城里，冬天一家人就可以围坐在热炕上，弟弟的脚便不会生出那么多冻疮，也不会因为冻疮破损最终因败血症离开人世。我想我娘一定是很后悔，但是我什么也不敢说，我知道弟弟的死是娘心口上一道永远都不会弥合的伤口，我不愿意再去碰触娘心灵上的伤痕，只是希望我和妹妹们慢慢学会懂事，用我们的生命和爱给娘活下去的勇气和生命中的快乐。

这一年的夏天姗姗到来的时候，我的­奶­­奶­从遥远的家乡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老太太的眼睛已经完全失明了，拄着一根用沙柳的枝做成的拐杖，行走如飞。­奶­­奶­知道了我弟弟死去的消息，硬是缠着儿子们把自己送到城里去看看亲人，我的叔叔们磨不过老太太，种完了地里的庄稼，就送我­奶­­奶­到了城里。­奶­­奶­到达之后我的二叔就回老家了，说地里的活儿忙，等到了秋天再来接我­奶­­奶­。老太太到了我家里就泪雨纷飞，一边埋怨我爹娘没有照顾好孩子，一边疼爱地将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脸蛋，泣不成声地埋怨我爹娘。

“那时节日子多艰难哦！我将你们九个娃娃一口气养大，一个也没叫死掉哩！你们来城里过人上人的日子，可没想才一年时光，就把我的孙子给过没了！”

­奶­­奶­的泪水触动了我娘的心里的悲情，娘也扑扑地掉着泪水。娘的痛哭让­奶­­奶­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就停住了哭声，自己骂自己：“都过去了的事儿，我还提它­干­啥？坏了大家的心绪！媳­妇­儿，收住了泪吧，好好­操­心剩下的几个娃娃。文文生来便不是我周家的娃娃，他是前世的债主，索完了债就走了。你们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他五年，也算是尽心了，由他去吧！”

­奶­­奶­对我说：“往后要更加懂事些，好好心疼你爹娘和妹妹，把日子过好了，可不敢让人家看不起！”

我点点头。娘忽然开口了：“娃娃懂事得很哩。文文死的那一天中午，还吃了新源做的面，我娃娃总算没有饿着肚子走。”我不知道娘是不是越来越脆弱了，眼泪很容易就会流淌下来，“我娃娃头天里就是要吃一个苹果，我死活都没舍得买，要是早知道，就算一百个一千个，我也买给他吃了。”

­奶­­奶­脸上荡起一阵厌恶的表情，制止我娘继续说下去：“日头晒得真好，我的儿，去院子里给­奶­­奶­捉虱子去！”

我搀着­奶­­奶­到了院子里，­奶­­奶­在墙根里坐下来，大模大样地解开了宽大的黑袍子，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肤。“来吧，我儿，瞧有虱子不？”­奶­­奶­说。我听见我娘的抽泣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我­奶­­奶­的身子，她的皮肤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看上去很圣洁。老许两口子在北房里瞧见了，吓得不敢出门来。我的­奶­­奶­舒服地享受着阳光的照耀，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我看见­奶­­奶­的头发已经变得通白，就像银­色­的粉丝一样闪闪发亮，辫子里面夹缠着几根黄|­色­和绿­色­的毛线，可以看得出来我­奶­­奶­是一个藏族老太太。她的|­乳­白­色­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神情，只能看得出内心的安详，根本看不出刚刚她还在为孙子的死去痛哭失声。我觉得­奶­­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经历了七十年的人生，已经将生死和祸福看得很透，不会永远地沉浸在同样的痛苦中。这种境界是我娘和我还不能达到的，我们还必须在苦难中不断修炼，终究有一天也会像我的­奶­­奶­一样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