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上学的时候奶奶就留在院子里独自晒太阳,她好像并不喜欢呵我的妹妹们说话。奶奶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虱子,但十多年的习惯似乎一直都没有改变,她天天中午都要坐在院子里的墙根地下,脱掉衣裳叫我妹妹们在她的黑袍子里找虱子。那些天最痛苦的就是周新莲,因为她瞪大了眼睛也找不到虱子,找不到虱子奶奶便不满意,似乎没有虱子的日子就不是真正的日子一样。周新莲想了很多办法来让奶奶满意,但都收效甚微。奶奶总是说她身上一定有虱子,要不然就不会那么痒。
“黄毛丫头,就知道惦记着玩儿,压根儿没用心寻哩!连个虱子都寻不出来,活着还有啥意思哩!”奶奶天天这么说我妹妹,周新莲就委屈得想要大声哭给我奶奶听,但我已经告诫周新莲千万不要在奶奶面前哭泣,周新莲就硬忍着不哭,眯着眼睛在奶奶的黑袍子里找,但始终都没有找到一个虱子。
这一天是星期天,爹娘都出去了,我静静地坐在太阳底下,陪在奶奶身边和她说一些我妹妹们听不懂的话。奶奶在阳光里舒服地眯着眼睛,不断地询问我是否找到了虱子。我摇摇头,奶奶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似乎知道我的意思,就轻轻地说:“努力地寻吧!总会有的!”我就咬劲牙关找,但始终都看不见一个。
周新莲在我身旁捅捅我,把一个小虫子放进了我手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子就像虱子一样大小,闪着黑幽幽的亮光。我顿时明白了,看着我的妹妹周新莲,摆摆手叫她蹲下来。她就顺从地在我身边蹲下来,我摸摸她的头表示嘉奖,因为我觉得我的妹妹终于变聪明了,居然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来安慰我奶奶。周新莲幸福地享受了我的抚摸和嘉奖,我们会心地一笑。奶奶分明感觉到了,就厉声问道:“小兔崽子,捣鬼呢吧?”
我赶紧笑着说:“不是噢,奶奶!在你袍子里寻见了一个肥囊囊的大虱子,我俩正觉得欢喜哩!”
奶奶显然很激动,就要我把虱子放进她手里。我把那只小虫子放进奶奶干瘪的手掌里,奶奶脸上荡漾着激动的微笑,用手指捻着那只小虫子,喃喃地说:“我就说呢,这么痒,一定有虱子!这天杀的东西,日子这么好了,还来祸害我!”说着,奶奶把那只小虫子在手里捏碎了,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和周新莲眉头一皱,觉得奶奶真的很残暴。但奶奶似乎是满足了,笑ⅿⅿ地穿上了黑袍子,从那天开始就没再要求我们给她捉虱子,仿佛杀掉了那一只虱子之后她的心里就彻底的安泰了。那些天我看着我的奶奶,常常会想起在家乡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我也和奶奶一起坐在阳光里捉虱子,说我和奶奶之间的话,奶奶没有忧愁,我也没有烦恼。但那都是生活里的曾经,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过去,那样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再有了。我望着奶奶,心里有一种难过。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的白发苍苍的奶奶也会悄悄儿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奶奶的出现让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奶奶身上,暂时忘掉了弟弟的死。只有在看到我娘婆娑的眼睛的时候我才会感到难过,也会想起我的弟弟。我娘每天摆摊儿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通红,娘说是太阳底下晒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娘独自在外面落泪留下来的痕迹。娘在我们面前看上去很坚强,很少会哭起来,但我知道娘所有的泪水都在街头流干了。
中午我在娘的小摊儿上待了一会儿,吃了一个白面饼子,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几个学生正趴在桌子上吃饭,饭盒下面铺着一张报纸。我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报纸看,几个同学以为我这个乡下娃盯上了他们的饭菜,就小心地把自己的饭盒往回拉了拉。我觉得他们长大了一定没什么出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我把那张报纸抽出来看看,上面有一则治疗白内障的广告。那一个下午我坐在教室里心神不宁,连老师讲什么东西都没有听进去。我已经断定我奶奶的眼睛绝对不是被蓝雾遮住了,一定是白内障。虽然我不懂得什么是白内障,但我肯定一点,那就是奶奶的眼睛一定可以治好。
这一天晚上我兴冲冲地回到家里,等我爹娘回来一家人都齐全了,就把报纸拿出来念给我娘和我爹听。奶奶坐在昏暗的灯光里,竖着耳朵听我念,然后也显得兴奋起来:“我的儿,难道不是蓝雾?”
奶奶睡下了之后,我就让我娘带奶奶去医院里把奶奶的眼睛治好。娘说家里已经没有什么钱了。我的弟弟抢救了一个晚上虽然没有救活,但是花掉了六百八十块钱,那相当于我爹一年的工资,家里本来没有结余,甚至入不敷出,回城时带来的那两千多块钱已经所剩不多了。兴冲冲的我顿时泄气了,望着我娘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奶奶回到家乡之后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到医院里去治好眼睛。
“给娘做手术!”我爹忽然说。这是我爹那些日子里第一次主动跟我们说话,而且是做出了一个听上去不容反对的决定。我娘看看我爹,没有说话。默默地点着头“唉”了一声,把帆布箱子拿出来,将里面的钱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然后说:“钱留着也没用。辛辛苦苦想攒一点钱,连一个苹果都舍不得给娃娃买,到头来多少钱也救不回我儿子的命。”娘把钱递给我爹,说,“都凑起来,明儿把银行里那点儿也取出来,给娘治眼睛吧!”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