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一个身体单薄，看上去很瘦弱的汉子，如果不是真的发生了那件事情，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我爹竟然有那样大的勇气和力气，在他沉默的身体里竟然还有着那样一种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在我的印象里爹一向都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也不怎么疼爱我们。但那一次之后我知道了，我爹不仅爱着我们，也爱着日子，爱着别人的生命。

我爹和工友蹲在断壁残垣中间拆砖头，还说着一些玩笑话，墙忽然就倒塌了。在墙倒塌的那个瞬间，我爹丢掉手里的一截砖头和水泥刀，大喊了一声：“闪开！”就把蹲在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推了出去。那小伙子吓懵了，被我爹推了个跟头，但就是这么一推，他的命就保住了。墙已经坍塌下来了，我爹没有时间躲闪了。

“要被砸成­肉­饼了！”我爹这样想着，就用自己的脊背硬生生向倒下来的墙顶去。爹说那个瞬间很绝望，很想抱抱我和我的妹妹们，也很想看一眼我的­奶­­奶­。

墙直勾勾倒了下去，我爹用脊背迎向那半堵墙，想把墙顶住，一转眼的工夫，我爹就不见了，只有灰尘弥漫在工地上，久久没有散开。很多工友跑过来呼喊着，开始在灰土堆里乱刨。那个被我爹救下来的小伙子张着嘴巴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人在他ρi股上踹了一脚，骂道：“狗日的，快挖人哪！”那小伙子就骤然清醒了，一边哭喊一边用粗糙的双手在水泥和断瓦堆里挖我的爹。

爹一直都说他命好，早年遇见了我娘，那是城里来的媳­妇­儿，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一个人能娶上城里来的漂亮媳­妇­；后来有了我，没有人不夸我聪明，我爹因我而骄傲；再后来我爹进山拾柴翻了马车，险些落进万丈深渊，但被我二叔硬生生拉了回来；又后来爹在工地上被水泥墙埋住了，但是我爹没有死掉。

我不知道我爹是不是真的命好，那时候我看不见我爹的幸福，只能看到爹身上辛劳的痕迹，还有日子留在他身上的重重叠叠的苦难的烙印。爹的腿原本就在那一次进山的时候摔断了，夹在腿骨上的钢板至今还没有取掉，这一次我爹的腰断了，脊椎被硬生生砸折了。工友们把他从水泥堆里刨出来的时候我爹灰头土脸，但依然清醒着。他甩开了前来扶他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忽然就像一枝二节棍一样软软地跌到了，爹心里就雪亮：“我的腰断了，齐齐地断掉了。”

“你爹真好样儿的！”我在医院里照料我爹的时候来探望他的一个工友说，“腰杆儿软软地断了，他脸上硬是挂着笑，就活像一点儿也不疼。”

躺在床上的爹听见了就笑了。他的面­色­苍白，白得吓人。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脸上的胡子长得很浓密，就像一片还没有开垦的荒地。

“不笑还能哭着么？”我爹说。

我就想起了爹当年断腿的时候躺在马车里晃着耷拉着的半截子腿对我和我娘说话的情形，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也不懂；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是我爹唯一的儿子。我很想给我爹一个笑脸，但我用尽了力气也没能在已经僵硬和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的泪水自由地流淌过面颊。

“哭啥？把眼泪收起来吧。你娘哭得还少了哇？”爹对我说。然后他缓缓地动着身子，想坐起来。我赶紧凑过去慢慢地把手放在爹的背后，想把爹扶起来，一个护士看见了就隔着玻璃窗尖锐地喊：“要死了哇？腰断了还敢乱动！”

“你才要死了！狗日的，尽说丧气话！”我挂着泪冲窗外喊。爹就笑了，身子不动了，朝我摆摆手，把粗糙的手放在我的脸蛋上，擦­干­了我的眼泪。爹的手已经不像是一双手了，那双手碰触到我的脸蛋，刮得我的脸生疼，就像一把木锉锉在脸上。我捉住爹的手，放在我眼前看。那双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和伤痕，泥末子和污垢沉淀在每一道伤痕里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宽大的手掌肥肥厚厚，都是厚实的茧子。在我很小的时候这双手常常捧住我的脸，给我温暖和感动，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娃娃；很多年之后当我在父亲的病床前握住这双手仔细端详的时候，泪水磅礴而出，内心的痛惜和悔恨就像惊涛骇浪一样拍打着我的良心。回城以来，我习惯了爹的沉默，也习惯了对爹的冷漠，每天看见爹忙忙碌碌地外出工作，披星戴月地回来，匆匆吃一口饭就酣然大睡，我不知道爹在外面有多辛苦，也没有想过要知道。我相信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有“辛苦”这个词，但是今天当我捧起我爹的双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错了。我在那些老茧和伤痕里看见了岁月的痕迹，辛劳的痕迹，爱的痕迹和生命的痕迹。

爹爱我们，爹比任何人都爱我们；只是，爹一向不擅于表达自己，也就让自己在孩子们的心里淡化了。

“回去吧，多帮你娘些！这些天她累坏了，成天往这里跑，还要出去摆摊子和伺候你们几个。”爹对我说。

“娘没有摆摊儿。这会儿该在家里休息。”我说。

爹受伤之后娘一直忙着在医院里照料，我也没有去上学，留在家里照看两个小妹妹。周新莲独自背着书包去学校，嘴巴里嘟嘟囔囔地发泄着心里的不满。按照她的意思是想自己留在家里让我去上学，因为她觉得呆在家里远远要比上学幸福得多。我娘似乎看穿了周新莲，就把眼睛一瞪冲闺女骂道：“还嫌不够哇？再不滚我就踢死你！”周新莲就飞一样地消失在我娘的视线里。我娘很少那样暴怒过，但这一次却是真真切切的暴怒了，我断定如果周新莲再敢犹豫或者聒噪片刻，我娘一定会狠狠地踢她。周新莲从小就比我会察言观­色­，所以她基本上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娘啊，我去摆摊儿吧，你来照看着爹。”头两天我对我娘说。我想，不管在什么样的艰难情况下，家里的小摊儿一定不会停止，因为那是生计所在。但娘竟然没有同意我的建议。她摇摇头，似乎心事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