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看你爹和给三个小的做饭就够忙了。咱俩轮流着来，摊儿就不摆了。摆来摆去还不是一场空么？”娘说着就潸然泪下，捉起围裙就去擦脸上的泪水。

看见娘哭了，我也想哭。我那个时候真脆弱，多半是受了我娘的遗传，动不动就会流泪，全然不像我爹。我爹是铁石心肠，就算自己的小儿子死了，他在抱着儿子去火葬场的路上都没有流一滴眼泪。有时候我希望我像我爹一样刚强，这种想法持续了很多年，我相信像爹那样刚强的人内心一定没有痛苦。后来我果然成了我爹一样刚强的人，在日子面前从不落泪，才知道做一个不流泪的男人要付出更多的坚强和忍耐，需要有更多的勇气和宽容。我对我爹的彻底了解是在我成年之后完成的，才发现我就算穷毕生之力也没有办法达到我爹当年的那种波澜不惊的境界。我只能在我心灵的深处仰望我爹，他就像灯塔一样高高在上，永远指引着我的人生之路，我却做不了灯塔。

“三年多了，辛辛苦苦，啥也没落下。挣的钱用得­精­光还保不住一日三餐。摆什么摊儿啊？等你爹利落了再说吧。”娘说。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我娘，但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有必要参与决定家庭未来的道路和方针。

“娘，家里真的没有钱了么？”

“还能有么？来城里的时候带来的钱都用光了，最后一点儿钱上回你三个妹妹偷吃了药抢救的时候花掉了，一点也没有了。”娘说着又哭了。

“在工地砸伤的，工地不管的么？”我问娘。

娘摇摇头：“你爹是临时工，谁还管哟？要是你舅舅还在上班，兴许还能帮上忙哩！可如今你舅舅天天醉倒在街上，天可怜见，还有啥人能帮咱哩？要是家里这些钱花光了还治不好你爹的腰……”娘说不下去了，一阵痛哭代替了下面的话。

“啥舅舅啊？就是一个用得着的时候靠不住的二百五！”我说。

娘忽然不哭了，走过来打了我一巴掌，挂满泪痕的脸上露出非常生气的表情。“不许这么说舅舅！”娘坚决地对我说。

我就不敢吱声了。我知道娘和舅舅感情非常深厚。当年我娘下乡之后，就是因为舅舅成天哭喊着不放心独自下乡的姐姐，姥姥才拖儿带女也到了乡下，并且在那里度过了三五年时光。那些日子里舅舅常常在戈壁滩上奔走捉黄羊，在浑浊的河里摸鱼，总想方设法地要照顾好姐姐。我娘十七岁那年出嫁之后吃不惯­奶­­奶­家里的黑面馍馍，耍起娃娃脾气被我爹打了一顿，我舅舅知道了就狂奔几十里到了我­奶­­奶­家里找我爹算账，还被同样年轻气盛的我爹按倒在院子里打了一顿。娘一直都疼爱她的弟弟，我也疼爱我的舅舅，因为舅舅最疼爱我和妹妹，把我们每个娃娃都当成他的孩子一样看待。如果不是婚姻遭到姥姥的反对，舅舅一定不会变成成天抱着酒瓶子晃荡的醉汉，他也一定可以帮我爹讨回一个公道。

“娘，舅舅为啥成天都喝醉呢？”我问。

“你娃娃家还不知道日子，往后就知道了。你舅妈要离婚，姥姥也赞同，就苦了你舅舅，死也不愿意。但你舅妈还是走了，他就越喝越厉害了。现如今天天都喝二斤酒。”娘说。

对于舅舅酗酒的缘由，我长大以后才慢慢知道，但始终都不能理解；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我的舅舅拎着酒瓶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街上的行人看见了他就纷纷躲开，放佛生怕他手里的酒瓶子不小心就招呼到自己头上来。有一次我看见舅舅手里攥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石榴，撕掉了一块儿皮，露出红艳艳的籽儿，他走到邮局前面，看见疯子许大虎蜷缩在垃圾箱旁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就把那只石榴丢给了许大虎。许大虎拿着石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角流出血一样红的汁液。石榴籽把许大虎噎得翻白眼儿。

我知道我舅舅是一个好人。但我也埋怨舅舅，如果不是他酗酒不上班，我爹治腰兴许就能省下一点家里的钱。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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