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在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偏僻的城市角落,在我们一家人身处的那个全家人成天为了吃饱肚子发愁和奔波的阶层的世界里,小孩子在外面打架或者被人打,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见多识广的姥姥听了我的话,没有很多反应,笑呵呵地说我太娇气,还举出了一个足以让我自惭形秽的例子,说我的舅舅年少的时候曾经在街头跟三个小流氓打架,把流氓打得抱头鼠窜,舅舅也伤痕累累,连新缝制的衬衫都撕破了。提起舅舅,姥姥心里的痛就来了,一边咿咿呀呀地诉说,一边抽泣。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我那个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的舅舅了。从姥姥的嘴里知道,舅舅喝酒越来越凶了,现在已经水米不进,每天早起一瓶子烧酒下肚,就摇摇晃晃地飘到大街上,开始寻觅下一顿烧酒。姥姥家楼下的每个小店里的账簿上都写满了舅舅的名字,到了月底总有人到姥姥门上索要舅舅欠下的酒钱。姥姥说她曾经多次跑到店里跟那些小店的掌柜吵过架,叫他们不要把酒赊给我舅舅。姥姥在那条街上是闻名远近的厉害人物,那些人见了姥姥就笑眯眯地应允着不再用烧酒毒害我的舅舅,但当舅舅摇摇晃晃地到了小店的时候,不用开口就有人将劣质的白酒塞进他的怀里。舅舅眯着眼睛会心一笑,就抱着酒瓶子翩然离去,然后醉卧街头。
“怕是活不长久了。这天杀的儿媳妇儿哟,把我娃害成了这模样儿……”姥姥开始咒骂我的那个已经离去的舅妈。
我娘似乎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娘在诉说些什么,望着我憔悴的模样儿,心疼得哭了好几回,连问我是不是特别难受。我不想娘为我担心,就摇摇头。事实上,看到娘担心地问长问短,我就知道在娘的心里我依然是一个宝贝,这比什么都让我觉得开心,也就把心里所有的苦都深深地埋藏起来了。
贫苦的生活能够改变很多事情,也包括人的性格和本来的意愿。我相信我娘很心疼我,但是我娘没有再过多地询问我的病情,在这样的时候娘宁愿相信我仅仅是被小流氓打了一顿。如果不是我从小就很懂事,深深明白我的爹娘的心,也知道日子的苦,我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埋怨我的娘亲没有好好在意我的伤势。
娘给我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请假条,叫我回到学校的时候交给老师,我大致看了一下,娘在请假条上说我一直忙着在医院里照顾爹,耽误了学习,请老师原谅。
揣着娘写的那个请假条,我就像得到了尚方宝剑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地去了学校。周新莲因为头天晚上被我爹娘分别打了一个嘴巴,就迁怒到我身上,一路都没有跟我说话。这一天我娘依然仅仅给了我和周新莲每人一毛钱,这让周新莲觉得有点不习惯。那一阵子我每天都给她两毛钱坐车,她每天早晨坐着那个好心司机开的公交车上学,晚上也都顺利逃票,所以每天都用两毛钱买零食吃,已经快活惯了,现在手里只有一毛钱,顿时觉得日子没法儿过了。快到学校的时候她对钱的渴望战胜了内心对我的憎恨,试探性地问我:“哥,你把挣来的钱都给了娘么?”
“嗯。”我点点头。我本来脑袋里就晕忽忽的,加上坐了大半个钟头的汽车,还没到学校就变得有气无力了。
“真的?”周新莲歪着脑袋望着我,显然是极度不相信她的哥哥,“如果是我挣钱,我就留下一些给咱自己花,都给了娘干啥呢?娘又不肯多给我们一毛钱。每天都有两毛钱那该多好哩!”
我冷冷地看看周新莲,没有搭理她,独自走了。周新莲快步赶上来,气喘吁吁地问我:“心虚了是不是哦?你一定藏了些钱是吧?”她的后一句话问得很温柔,甚至有点谄媚的意味,大约是在表达这样一种意思:如果你藏钱了可千万别忘记我是每天跟你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的妹妹!
我还是没有搭理周新莲,快步往前走。我不知道我这个妹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周新莲一路小跑跟在我的身后,气喘吁吁。我走出很远一截路,回头看看她,正拖动脚步朝我走,就像一只吃饱了嫩草走不动路的小羊,我就微微一笑。周新莲赶上来,气呼呼地说:“笑啥笑啊?笑我的八字腿是不是?都怪娘那时候把我绑在背上去劳动,把我的腿都绑成了八字形!”
周新莲长大了,而且身子发育得远远比脑子要快得多,也要优良得多。她的身子已经赶上我了,但是模样儿远远要比面黄肌瘦的我好看得多,皮肤白里透红,就像春天刚刚拔出来洗干净的水萝卜一样嫩嫩的,透出鲜亮的颜色,昭示着生命的美丽。她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城里娃娃,虽然身上的衣裳也很旧,但是洁净、合身,原本枯黄的头发也渐渐变得鲜亮,被清晨的风微微吹动,小丫头看上去比许多城里姑娘都要好看得多。我相信我的妹妹周新莲将来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出类拔萃的女孩。
我和美丽的妹妹一起到了学校,她甩给我一句话就跑去自己的班里上课了:“逃课大王,瞧老师不剥了你的皮!”
老师果然不允许我走进教室,让我站在楼道里等她下可以后收拾我。我是一个乖巧的学生,就乖乖地站在楼道里一边等待老师出来收拾我一边侧着耳朵听老师在里面讲课。大约十分钟之后,杨文萍急匆匆地跑上楼来,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喊了声“报告!”就推门往里钻。我看见老师“嗖”地丢过来一个粉笔头,准确地打在杨文萍的脑袋上,喝了一声:“出去站着!”杨文萍就乖乖地推出教室站在我的旁边。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神情妩媚。大概是一路跑到学校里来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渗出点点滴滴的汗珠,就像一个刚刚洗干净的苹果。我虽然脑袋发晕,嘴巴里似乎有很多东西在往上涌,但那个时候我依然心怀鬼胎,不怀好意地多看了杨文萍两眼,发觉这个曾经让我嗤之以鼻的黄毛丫头竟然越来越标致了。从我刚刚起步的审美眼光看来,她现在是我们班里最美丽的女孩子,将来也一定是数一数二的美女。我甚至在想,如果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莲花姑娘,那我勉强娶了杨文萍做老婆其实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这个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坐在教室里听课的王永玲。我觉得那个长着黄头发的丫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杨文萍,我就算打光棍也不能娶她。
在心里将杨文萍和王永玲作比较的同时,我痴痴地看着杨文萍,就连自己身上的那股子难受劲儿也没有了。就这样过了大半个钟头,杨文萍妙目流霏,害羞地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去,但过不多时便又抬眼偷偷地看我,目光与我的目光短兵相接,电光闪闪,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在心里已经彻底背叛了我的莲花姑娘,于是在幸福与自责之间无所适从。
教室里传出老师洪亮的声音,我发现她现在讲的知识我在摆摊的时候已经完全自学过了。我甚至听得出来她有的地方都讲错了,我很想把脑袋伸进教室里提醒老师,但是我不敢贸然造次,于是静静地站在楼道里,继续心猿意马地和杨文萍四目交投,眉目传情。
大概因为两个多月没有见面,杨文萍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嘴巴诺诺地动弹着,但是不敢出声,生怕老师听见了批评她。我绝顶聪明,当然明白她的心思,就用手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字。杨文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我又写了一遍,她还是眯着眼睛摇头,摇得非常迷人,让我都不忍心开口骂她笨蛋。我连续写了好几遍,她始终在摇头,我就急了,顿时忘记了自己正在楼道里罚站,一张嘴就大声地把自己写墙上的字念了出来:“这两个月你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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