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样？在家乡不是到处可以买子弹的么？那会儿爹到省城来治腿，咱家羊死掉了，二叔还用羊皮还换来四颗子弹呢！叔叔们打猎不都是用子弹的么？咱家窗边上不是还挂着两杆枪的么？”我一连串的反问让娘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一边擀面条一边说：“活着都不容易。在城里，贩卖羊皮羊毛这样的外贸物资大约是犯法的，卖子弹是更加严重的罪。杨占财怕是要劳改了。”

我没有再说话，我的心里已经在暗暗地担忧杨文萍将来的日子了。如果她爹被劳改了，她娘是一个出了名儿的懒婆娘，杨文萍和她的弟弟妹妹可怎么生活呢？我家里租来的房子很宽敞，可以让杨文萍住进来，可是我娘一定不会同意，因为当年我要带着青梅竹马的莲花姑娘一起来城里，我娘就没有同意。

“担心着杨占财的闺女哩吧？”娘笑盈盈地问我。

“没。”我说。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想象杨文萍他们家里将来的日子。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很想问问杨文萍她爹是不是真的要坐牢，但我又担心这样的问题会让那个美丽的女孩子伤心，所以就一直在矛盾中关注着她。杨文萍是个温顺内向的孩子，很少跟别人说话，学习也马马虎虎，但是很乖巧，每天放学就准时回家，唯一的缺点就是天天迟到，从无例外。她几乎每天都要在楼道里罚站，时间久了，老师也懒得批评了，除了罚站之外都不愿意和她说话。一下课总有男孩子最先冲出教室，朝杨文萍做着鬼脸取笑她，很多次我都冲上去年走那些男孩子，他们虽然心里痛恨我这个乡下娃，但是没有一个胆敢上来和我较量，就都乖乖地走开了，并且用恶毒的目光将我凌迟处死。每到这个时候，杨文萍总是感激地朝我笑笑，然后悄悄地钻进教室。

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把我从大家那里收集来的花卷儿分一些给杨文萍，她从来不拒绝，小心地装进书包里带回家去。我相信她家里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我每次站在学校门口跟杨文萍分花卷的时候，王永玲就像往常一样躲在拐角处偷偷观察，然后在班里播云布雨，所有人都知道我和美女杨文萍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我爹劳改去了。要三年才回来。”终于有一天，杨文萍对我说出了我最不愿意知道的消息。“我不上学了，我要照顾弟弟妹妹。天天早上要烧饭给他们吃，我天天迟到，老师天天骂我，大家也都看不起我……”她说。

“我没有看不起你。”我诚恳地对她说。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说这句话，但是我不敢。

“我知道你不会瞧不起我，所以我才愿意和你说话。”她说。

“就是就是，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你当年想尿尿可解不开裤腰带，尿湿了裤子我都没有瞧不起你哩！”我说，我想她想起童年的旧事一定会送给我一个美丽的笑容。

但是杨文萍却忽然哭了，美丽的眼睛里泪水汹涌。

我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我是看她心情不好，所以想说一个童年的玩笑来逗她，没想到反而把她弄哭了。

“我知道我说错了，你不哭了成不啊？”我搓着手，连手里的书包都掉到了地上，铅笔盒掉出来砸到我的脚，我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杨文萍忽然就笑了，对我说：“有那么疼么？”

“疼得很哩！不过，看你笑了，我就不疼了。”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挂着泪滴，就像清晨的桃花，洁白的牙齿如同珠贝：“骗人。不过我喜欢听，听你说话我就觉得欢喜。你不在学校的时候我觉得没意思极了。”

“那你还不想上学了？不上学就看不见我了，也听不见你喜欢听的话了。”我因势利导，想劝说她放弃不念书的念头。但是我也知道，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必然要多付出牺牲。如果我爹不在身边，我也一定没有办法上学了，因为我要帮我娘照顾我的妹妹们。

“上不成学了。”杨文萍抬起头看看我，又低下了头，重新开始抽泣。这时候我的妹妹周新莲放学从学校里跑出来了，拉着我的胳膊说：“回家吧！还在腻歪么？”

杨文萍听见了，就很快地跑了，连再见也没有跟我说。我忽然就知道了我娘为什么跟我提起杨占财的时候会是那样一种奇怪的神情，一定是周新莲添油加醋地将我和杨文萍之间的关系在我爹娘面前交待得比乱麻还要复杂。

杨文萍此后就没有再来上学，我的日子重新变得暗无天日。有时候我忙着帮爹娘­操­心家里的日子，也就把杨文萍暂时忘记了，可是当我闲下来的时候她的俏皮动人的模样儿总是忽然就跳上我的心头，让我的心里又幸福又酸楚。我常常想在放学后跑去她家里看看，或者还能帮她做一点事情；但是我没有那份勇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在放学后必须抓紧时间带着妹妹赶公交车回到家里，帮娘亲择菜，还要做一些抬煤、扫院子这样的活。我爹当了清洁工之后，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夜幕降临之后拖着一身的疲倦回来，原本属于我爹的那些家务一股脑儿全部转移到了我的肩上。所以我对杨文萍的惦念永远只能挂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也不可能变成一次简单的谋面。

杨文萍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不久之后就听我娘说杨文萍在街头摆了一个茶水摊子，卖一碗热腾腾的熬茶可以赚两分钱。我娘似乎明白我的心意，把杨文萍摆摊的地点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去看她了。我只能用一份洁净的心情思念我的伙伴，却不能也不忍心亲眼目睹我的那个只有十三岁的童年玩伴如今成了一个街头商贩，稚­嫩­的双肩早早地承担起了一家人的生计。

我只有十三四岁，但我的心已经饱经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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