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羡慕那些留着长头发的青年,希望能够长发飘飘地走在大街上,我的头发随风荡漾,那一定能够迷倒一片女娃娃。虽然日子艰辛,但是我的内心充满希望,并且也渐渐地知道注意自己的形象了。我刻意续留了很长时间的头发,头发已经长到半尺长了,放下来可以遮盖住我的脸庞,这让我很骄傲,常常学着街上的年轻人的样子故意甩甩头,头发就嗖嗖地甩到脑后去,我觉得那个样子一定很帅气,因为我每次甩头的时候我的同桌王永玲都无限迷恋地看着我。我有时候上学之前特地早起一会儿,用凉水将头发抿湿了,梳得油光发亮,这才挺着胸膛去学校,老师和同学就都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我在他们的目光里肯定地告诉我自己,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城里人了。
男娃娃们看见了就一哄而上,故意来弄乱我的头发,为了捍卫我的形象,我跟那些男娃娃战斗了很多次。我用我的拳头和意志告诉他们:老子的头可断,发型不可乱。城里娃们慑于我的健硕的拳头,渐渐地也就不跟我捣乱了。我坐在课堂里认真地学习,王永玲歪着脑袋趴在课桌上盯着我,无限迷恋,神情就像一个街头的女流氓。
但头发长了也有苦恼,每次用洗衣粉洗头的时候头发总是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怎么梳也梳不顺畅,爹看见了就很坚决地非要让我剃头,并且说如果继续保留流氓一样的长头发就等着瞧。这是自从我不尿炕之后爹头一次这样正式地威胁我,我不知道爹会采取怎样的措施来惩罚我,我也不想让爹为我的头发操心,就答应了去把头剃掉。
爹显然很开心,就笑眯眯地拿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手动推子,嘿嘿地笑着将我按倒在床沿上,就开始给我剃头。我听见推子在我的耳边咔咔地响,我看见我的头发哗啦啦地落下来,我感到头上一阵一阵地疼。那个推子太老了,根本剪不动头发,我的那些可爱的头发都是被我爹剪一半拔一半弄掉的。我明白爹不让我出去到理发店剃头是为了节省两毛钱,就忍着痛让我爹在我的头上尽情发挥他的才华。爹一边在我的头上拨弄,一般得意地哼起了小曲儿,听得我龇牙咧嘴。周新莲在一旁里瞧见了,幸灾乐祸地问:“爹给你剃头,舒坦不?”
“你也叫爹剃一个,就知道了。”我说。
爹嘿嘿地笑着,看看周新莲,周新莲顿时魂飞魄散,抱着脑袋跑了。
爹一直让我引以为荣,除了他的剃头的手艺。由于我爹剃头的手艺非常拙劣,导致我的内心在那些年里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从那次爹给我剃头之后,我就有了一个听上去极不光彩的绰号,叫做锅盖头。这个绰号最早是从王永玲的嘴巴里喊出来的。那天早上,我从镜子里看看头天晚上爹刚刚给我剃的头,觉得无限悲哀。爹自告奋勇地要给我剃头,我为了节约两毛钱的理发钱,居然没头没脑地答应了我爹,爹就在我的脑袋上进行了这辈子第一次剃头的伟大尝试。我永远也没想到我爹提出来的头竟然比锅盖头还要难看,被爹收拾过的头发像半个没有瓤的西瓜皮一样扣在我的头上,我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新形象,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就这样去学校,最后还是周新莲给出了一个主意,叫我戴上我爹的帽子去了学校。一路上周新莲盯着我的脑袋嘿嘿地笑,我羞涩地低下头不敢抬头。公共车上有人悄悄地说:“现在的娃娃,这么小就开始打情骂俏,嬉皮笑脸了。”
那个好心的司机听见了,就等着眼睛对那个人说:“嚼啥舌头哩?人家是兄妹两个,懂事很哩!”便没有人说话了,只有汗和屁的味道氤氲在清晨的车厢里,让人昏昏欲睡。
王永玲一眼就看出了我神情中的异样,趁我不注意掀掉了我的帽子,我的锅盖一样的发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曝光,那天之后我就有了一个锅盖头的绰号,直到我毕业小学的时候,王永玲给我写的留言里面还将我亲切地称为盖盖头。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打算将来把王永玲追求到手,然后当众甩掉她,叫她也丢一回人,知道什么叫做报应。但是在我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王永玲悄悄跟着她的爹娘去了新疆,自此再也没有见过一次。只是她给我取的外号到了中学的时候还偶尔被人叫起,那个时候我忽然会想念起已经远走他乡的同桌王永玲。
我把因为盖盖头被同学取笑的事情告诉我爹,爹脸上无限荣耀,说:“那是你爹能干,瞧别人的爹也能剪一个盖盖头出来不?”
夏天里我爹暂时失业了,因为上头要求清扫员必须对随地吐痰和乱丢垃圾的人罚款,吐一口痰罚款五毛,丢一个烟头罚款两毛,并且规定每天的罚款数额必须达到十元。我爹一向与人为善,尝试了一个礼拜,连一毛钱也没有罚下来,街道办事处负责管辖清洁工的头头就怒了,大手一挥把我爹辞退了:“连一点罚款都弄不到,你还能干啥?回家做饭去吧!”
爹什么也没有说就回家做饭去了。事实上我爹曾经尝试保全这一份家里很需要的工作,但憨厚的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吵吵嚷嚷地在大街上罚别人的款。街上随处都是吐痰和丢烟头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会为自己的错误行为承担责任。有一回爹拿着罚款单对一个吐痰的人说因为吐了一口痰,罚款五毛,那个人笑嘻嘻地往堤上连续吐了三口,说:“共产党的天下难道是你的不成?吐一口口水也要交钱,你当你是黄世仁啊?”
爹坚持要罚款,就差点跟那个二流子一样的人打起来,被同在的清扫员们劝住了。但是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泼辣的女清洁工临危不惧,走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个吐痰的人的衣领,一使劲将他拽翻在地上,将他的脑袋拉得靠近地上的痰迹,说道:“交不交罚款?不交的话老娘就把你吐出来的痰送回你嘴巴里去!”那个人像一只待宰的公鸡一样泄气,乖乖地交了罚款灰溜溜地走了。
爹笑着说,他只能本本分分地扫大街,永远也做不到这样暴力罚款,所以爹就失业了。
爹在家里做了两天饭,那也是爹这一辈子除了住院之外第一次休息。那两天里我的两个小妹妹抓紧时间赖在我爹的怀里撒娇,爹笑呵呵地将她们高高举起,就像我的干爹当年举起我一样,我的妹妹就在屋子里撒下欢快的笑声。但笑声遮盖不住爹失业带来的那种浓郁的紧张气氛,娘摆摊回来的时候灰心得连话都不想说。
爹仅仅休息了两天。实际上这两天爹也没有完全在家里呆着,两天里出去好几次,也不知道到外头去做些什么。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兴冲冲地说他要做一回生意。娘听见了就哈哈大笑,我想爹的决定一定是太好笑了,不然娘在那样的心境下一定不会笑得那样欢畅。
“笑啥哩?是要做生意了。”爹说。
过了一天,我顺利地逃了票,提前一站下了车,蹦蹦跳跳往家里去,身边跟着我的妹妹周新莲。夏天的街边总是让人觉得格外美好,处处都是花红柳绿,姑娘们美丽的裙摆在微风中荡漾,看得人心也跟着荡漾。街边摆了很多摊子,小贩高声地叫卖着水果,也有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赤条条地站在大街上,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高声地喊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叫喊着就把半截砖头“嗵”地砸到自己的额头上,尘土四溅;河南人丁丁当当地敲响铜锣,牵在手里的猴子就开始上次窜下跳地做出奇怪的动作,惹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拿出几枚硬币往他的破锣里面丢去,美得耍猴的河南人嘿嘿地笑着点头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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