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热闹的街头举目张望，脚下一刻也没有停止，嘴上还催促着我的妹妹周新莲赶紧往家走。但这个时候我在不远处瞧见了我爹的身影。他正佝偻着身子在一大堆小山一样的西瓜边上认真地摆放西瓜，三五个人正趴在西瓜堆里挑选西瓜，体育馆原来的那个老收发正忙着给人称西瓜和收钱。我瞧一眼就想到了爹昨晚说的做生意的事情，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我爹在这里买西瓜。

我快步地朝爹跑去。周新莲紧紧跟在我身后，她也瞧见了我爹，就欢快地笑着说：“哎呀！爹要给我们买西瓜吃哩！”

“白痴，爹在这里卖西瓜！”我说。周新莲便闭了嘴巴，似乎在思考。我觉得她在学校里熏陶了这么久，迟钝的脑子一点也没有灵光起来。

西瓜摊边上立着一面纸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遒劲的毛笔字：保熟一毛，自选八分。一看就是老收发的手笔，我爹写不出那样的字，也认不出那样的字。

“瞧噢，你的盖盖头儿子来了！”老收发看见了我，就朝我爹喊道。

我看见爹的那种欢快的心情立刻被老收发的话冲得无影无踪。连这样久经江湖的老家伙都说我的头是盖盖头，那一定是真的如此了。我的心里立刻充满了对爹的埋怨，立在爹的身边没有言语。爹似乎没有在意我的到来，勾着身子在那里整理西瓜。我觉得我爹已经像一个生意人了，因为人家说一个好的生意人要六亲不认，我爹现在已经不认我了。

我在那里站了片刻，看见爹整理完了西瓜，就去帮老收发称西瓜和收钱。有人挑选了一个个头很大的西瓜，爹称过之后说十三斤，那人便叫爹饶一些斤两。爹想都没想，笑嘻嘻地说：“那就算十斤吧！你可满意哩不？”

那人满脸堆笑，连声说：“满意满意，满意得很哩！这年头像你这样实在的生意人可真得很少见了。要不我再买你一个西瓜吧！”说着就伸手去挑选西瓜。

那个瞬间我差点尖叫出来，我才知道娘头天晚上听说爹要做生意的时候为什么那样大笑。我快步跑过去喊道：“我的爹唉！给他饶了三斤去，还能有赚头么？”

爹抠着脑门子想了想，嘿嘿一笑，说：“我知不道哩！大约有吧。”

这时候老收发听见了，凑过来问了究竟，便瞪圆了眼睛说：“一斤瓜才赚二分钱，你老兄可真能耐，买了一个瓜赔了三个瓜的赚头！这生意做不成！”

爹一下子慌了，没想到自己饶了客人三斤瓜竟然就会饶去卖掉三只瓜的利润，就讪讪地笑着，望着老收发。老收发也嘿嘿地笑着，说：“看你厚道才叫你一同做买卖，却原来这买卖注定要做砸了！”

那些天爹的脸上堆满了笑，收了钱便吐点唾沫在手上很认真地数那些钱。我唯恐爹算错了，按照西瓜的单价将从一两到二十斤西瓜的总价分别算了出来，写在一张硬纸片上交给爹，这样一来爹称了西瓜的分量瞧一眼硬纸片上对应的总价便知道该收多少钱了。做了这个工作之后我觉得我真的越来越能­干­了，已经可以帮助一向英明的我爹解决很多问题了，这说明我也越来越英明了。做一个像我爹一样英明的男人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

爹的那一场生意做得旷日持久，运来的一车西瓜卖了十多天。我看见同在街边卖西瓜的别人家的摊子在那些天里卖掉了三五堆同样的西瓜。我爹摊子上的西瓜渐渐地开始熟烂了，切开一个便从里面流出鲜红的汁液，爹和老收发都痛惜地皱紧了眉头，我也皱紧了眉头。周新莲瞧见了就大声地喊道：“早说给我们拿回家吃掉的，爹就是不让吃。现在烂掉了，狗都不吃哩！”我就在周新莲的ρi股上踢了一脚，小声地说：“没瞧见爹愁眉苦脸么？烂掉的不是西瓜，那都是家里的钱，你懂哩不？”

爹不是做生意的料，不会吆喝，也不会算账。虽然我想了一个我觉得尽善尽美的办法来帮助我爹，但我忽略另外一个环节，我爹在那个环节上出现了严重的失误，给人找钱的时候总是多找一些出去。我曾经好几次看见我爹多找钱给顾客，顾客拿了钱便想走，都被我拽回来将多找的钱要了回来，但在我去学校的时间里，我爹像一个菩萨一样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送给了那些顾客。顾客们像善男信女一样对我爹顶礼膜拜，拿着买来的西瓜和多找回来的钱欢然离去。有一回我快要走到爹的西瓜摊上的时候看见一对母女抱着两只大西瓜兴冲冲地往前走，女儿对老娘说：“那个傻蛋！我给他十块钱，他找我十二块！”我当时眼前一黑，觉得有这样一个爹真的是我的悲哀。但爹依然快活地坚持着他的生意，热情地把西瓜和遣送到光顾的人手里，脸上笑ⅿⅿ的就像一个活佛。日子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大部分西瓜卖光，小部分西瓜烂光的时候我爹回到了家里，日头把他的脸蛋晒得又黑又红。爹无限懊恼地宣布：“赔了，赔惨了。赔了整整一百二十块！”

娘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爹一直抠着脑门子自言自语：“怪得很哩！明明都卖光了，刨去烂掉的，应该有赚头的，赚头去了哪里呢？”

那样地冥思苦想了几天，街道办事处的人来喊话了，叫我爹重新去扫大街，说我爹扫得认真­干­净，他们舍不得把我爹辞掉。爹就笑眯眯地点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着，语重心长地对我们几个说：“娃娃们，瞧见了不？人只要踏实，总是会发光的。人只要发光，总是有人能看见的！”我当时就晕倒了，躺在床上睡到了第二天上午。那件事之后我才发现，我爹虽然很少说话，但是说出来的话竟然那样具有杀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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