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快要到来的时候我心里激动万分,因为我娘早早就说让我回家乡去一趟,给我的爷爷上坟烧纸。我还听到了一个消息,莲花姑娘的姐夫因为肺结核死掉了,她的姐姐受不了婆家人的欺负回到了娘家,在我曾经无数次去过的那个院子里生活着。在假期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假期,我每天都出去卖报纸,有时候还卖一点年画。最聪明的举动是我批发了一百个用来包饺子的小工具,一下子就卖出去了,一天赚了三十多块钱。我很想整个假期都卖那种小东西,可惜我寻遍了全市的批发市场,再也没有找到那种小工具。
我和周新莲每天出去劳动,把赚来的钱交给我娘之后娘每天都会给我们每人两毛钱。周新莲买来各种零食吃的欢畅无比,馋得我的两个小妹妹跺着脚涎水直流,最小的萍萍吵吵嚷嚷要替我娘去摆摊。我的钱我从来不花,压在毡底下攒着,我要用这些钱在回家乡的时候给莲花姑娘买一串冰糖葫芦,买一双小皮鞋,买一条红色的围巾。离开家乡已经四年了,但是我没有忘记莲花姑娘,也没有忘记童年那些笑声荡漾的日子。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急切地想要见到莲花姑娘,为什么想要把城里女娃娃拥有的东西都送给莲花姑娘。长大以后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深深怀念我的童年时代,深深怀念那个给了我童年欢乐的少年伙伴,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
二十多天之后,我已经攒了五块钱,家上娘按计划拨给我的三十块钱的专款,我可以完成心里对莲花姑娘的承诺了。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温馨的梦,梦见莲花姑娘穿着我送给她的新皮鞋,戴着鲜红的围巾,手里拿着鲜红的冰糖葫芦,从很远的地方向我跑过来。田野里的风吹动莲花的头发,稀稀拉拉的头发随风荡漾,有点儿美中不足;我送给她的鲜红的围巾也随风荡漾,她就像一团活泼的火焰一样在碧绿的田野里向我跑过来。很多年没有见到莲花姑娘了,我的心激动得如同童年时候被我的歌声惊动的小鸟,怦怦乱撞。莲花越跑越近,我的心越跳越厉害。我踩着柔软的草地迎着莲花跑过去,忍不住扯开嗓子自由地歌唱起来:“我的尕妹妹哟,阿哥把你想着哩啊,眼泪淌干了……”
娘在我的ρi股上皮噼啪啪地抽了几巴掌,把我打醒了,把我的莲花姑娘也打跑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屋子,我听见娘的呼吸声。
“没羞的娃!大半夜唱花儿哩!”娘咕哝了一句,就歪着头睡下了。爹没有被我的歌声惊醒,他睡得很香甜,鼾声滚滚,震得我的耳鼓嗡嗡响。我在爹的鼾声里彻夜无眠,屋里的老鼠似乎比我还习惯我爹的鼾声,细细索索地在隔壁房子里寻找东西,撕得我的书本哗哗响,我恼怒极了,摸到床沿下,拿起一只鞋子丢向门口,老鼠就逃窜开了,我听见一只老鼠没头没脑撞在门板上的声音。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的二叔周秉竟然比我们在信上约好的时间提前来接我,他神情疲倦,似乎心事无限,但又没有说,喝了一杯茶,说要在城里买一点东西,需要逗留两天,然后就从我家里走了。我就抓紧时间卖了几天报纸,并且跟娘约定其中一天卖报纸的收入全部由我自己支配。
这一晚我二叔又来了,坐在昏暗的灯光里,和我爹叙说着别情,讲述着家乡发生的事情,说的几乎都是家乡的亲人接连死去的事情。二叔的眼睛里流出混浊的泪水,道出了一连串让我难过的消息,说我的蒙古干爹在冬天刚来的时候殁掉了,并且死得格外不值得;我的姑父贺方楠死掉了,就在前不久我二叔的只有四岁的儿子也殁掉了,死得更加出乎意料。
干爹骑着摩托车路过县城大桥的时候,看见有个女人落进了河里,便跳进去救那个女人,就再也没有上来。那个女人也淹死在了河里。
我的姑父贺方楠也死掉了,去格尔木打工的时候被汽车撞死在大街上,肠肚流了一地。他的死让我想起几年前我知道他吃了我家的大藏獒之后我送给他的一个不得好死的诅咒,我的心里痛得就像被刀子切割一样,如果让我重新面对日子,我绝对不会许下那样恶毒的诅咒。我希望每个人都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二叔说家乡通上了电,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灯,漆黑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山村的夜忽然有了光亮,大家就像过年一样杀猪宰羊庆祝了一番,还挂着大灯在打麦场上跳了一个通宵的社火。我的干爹就是那天骑着摩托车,驮着两只肥嘟嘟的绵羊去看望我的奶奶,顺便参加庆祝活动。
也许生命中很多事情是注定的,有时候生死仅仅在一念之间。如果我的干爹没有去看望我奶奶,或者如果我的蒙古干爹没有赶着去参加打麦场上的社火表演,就不会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我,连一个婆娘都没有娶下就匆匆离开世界。
那天晚上人们像疯了一样在打麦场上呵呵地笑着跳舞狂欢,蒙古人和藏人嘹亮的歌声在夜空里飘荡,我的堂弟就在这幸福的歌声里走向了天堂。一个年轻人跳舞的时候踩到了绕在麦草墩上的电线,一下子就把电线扯断了,冒出的火星子东蹦西跳,变成火苗噌噌地窜起来,麦草墩就着了。人们开始慌慌张张地灭火。麦场上没有水,只有装在大碗里的甘冽的青稞酒,堂弟就把手里的青稞酒洒向火堆想浇灭火头,没料到把火势引得更加汹涌。麦草堆越烧越旺,有人发现了火苗是从电线头里冒出来的,就冲上去拉电线。我的堂弟那个时候已经跟着大人们喝了一点酒醉醺醺了,但脑袋依然清醒,记得在电影上看到过别人触电的事情,一把推开了那个人,说:“傻蛋么?电线不能碰的!弄不好电死你哩!”
我的堂弟只有四岁,但性格如同我的叔叔们一样爽直,做事不扭捏,在人群里扯开裤裆就朝电线尿起来,嘴里说:“电线碰不得!老子一泡尿浇灭了它!”
二叔说他的儿子死的时候光彩照人,乡亲们从来没见过那样壮观的场面。堂弟的尿浇在电线上,一道蓝荧荧的光就顺着我堂弟的尿往上窜,他整个人就被包裹在一团蓝光里,就像电影里的神仙一样。堂弟手舞足蹈地扭动了片刻,忽然就委顿在地上,人们看见他的脸渐渐地变黑,最后成了焦炭一样的颜色。
在山村有了电的第一个晚上,我的只有四岁的堂弟用自己的生命告诉那些纯朴的乡亲们,电不仅仅可以带来光明,也可以带走生命。
“那时候傻着哩!谁也不知道电还能整死人。也是我的儿子命该如此吧!只是可怜的老娘差点哭死过去。可就是死活不让我们拍电报告诉你,说是你们日子紧,受不得干扰。这辈子我都不碰狗日的电线,那玩意儿要命哩!”二叔说。我爹叹着气,我流着泪。
“新源去了就好了,你奶奶瞧见了准高兴,兴许就不难过了。这一冬天里老太太啥时候都哭着哩!”二叔说,“明天我去看看小舅子一家,咱爷儿俩明晚搭夜班车回去。”
我的那个目光温柔的二婶的弟弟在省城住,据说是民族学院的一个老师。
第二天我的心里悲伤了一整天,想起我的那个憨厚的干爹,我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落下来。干爹那时候总是喜欢用粗糙的大手将我揽住抛向空中,然后接住了再抛起来,那个时候我的幸福的笑声好像就在昨天一样,但是干爹永远都不能听见了,连回味那种笑声都不可能了。生死在一念之间,生死也是不可跨越的鸿沟,任凭活着的人怎样伤悲和怀念,故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默不作声,永远也不知道人世间继续着的苦难和艰辛。
二叔没有来我家,我穿好了我娘缝制的新衣裳等到了半夜他都没有来。爹娘早就睡下了,我不甘心地坐在漆黑的屋子里静静地等待,希望敲门声会忽然想起来,但是屋子里除了老鼠忙碌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我默默地等到后半夜,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就像弟弟死去的那个夜晚一样。我不敢看外屋,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总觉得外屋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在荡漾。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我爹起来准备出去扫街,我一骨碌翻起来跟在爹后面到了外屋。外屋里飘荡着冰凉的空气,什么也没有。
爹穿上棉衣,戴上厚厚的棉帽子和棉手套,推着自行车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对我说:“把门Сhā好,你叔怕是有事,下午一准儿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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