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那几天我娘不让我出门摆摊,说这三天如果出去忙碌,这一辈子就注定要忙碌下去;但我执意不肯,待在冰凉的家里比街头好不了多少,还要时时刻刻看着我娘的严霜一样的脸庞,还有我的三个妹妹蔫黄瓜一样的小脸,倒不如去街上摆摊,还可以看见洋溢在那些匆匆忙忙走过的人脸上的幸福的表情,还可以在他们的幸福中感觉到一种希望,还可以挣到多一点的钱,过年的时候人们格外多吃了些,也格外关心自己的体重,所以我的生意会格外好。
娘抱着萍萍领着周新莲和周新兰,提着买来的饼干和水果去了姥姥家里。那些东西是送给姥姥的,娘一年到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给自己的娘亲送一点这样简单的东西表达一下心意,平常日子里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们几个娃娃和家里清贫的日子上面。不过在我看来姥姥是幸福的,至少她可以在过年的时候吃上我娘送给她的饼干和水果,而我们一年到头却从来也吃不上一回。
娘带着三个闺女,就像蜘蛛驮蛋一样去了姥姥家里,在那里她们一定可以度过一个短暂但是欢乐的白天,我独自在街上摆摊,在冰凉的空气里多愁善感和提心吊胆。自从那一天被小流氓打过之后,我摆摊的时候总是格外谨慎,生怕遇上惹事生非的人。我不怕那些城里娃,但是我怕再次受伤花掉家里的钱。在这样的日子里,钱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切,没有钱就连生病的小妹妹也只能蜷缩在娘亲的怀里呢喃和呻吟,却得不到医治。娘虽然给妹妹买了那种狗屎一样的药丸,但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萍萍经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蛋就像过年的春联一样红,我总担心我的小妹妹会拖到病入膏肓,像我的弟弟一样死去,所以总想提醒一下我娘赶紧带着妹妹去看病;但是娘的态度似乎很明朗,我的话不但是多余,很可能还要招来娘的一顿痛骂。在我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深深体会到贫穷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就一直想摆脱那种贫苦的日子,让我的爹娘我的妹妹都过上幸福的日子。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怀着这样的愿望跋涉了十多年之后,家里依然一贫如洗。
马光宗带着弟弟依然在人群里摇摇晃晃獐头鼠目地寻觅,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国库券,粮票……”,他俩的脖子都很长,站在人群里就像两只草原上的旱獭。但我看得出来他们一定已经发达了,因为身上总是穿着油光发亮的皮夹克,大冬天里也戴着太阳镜,喇叭裤的裤脚就像两把笤帚一样扑扑地扫在街上。我觉得如果每个走在街上的人都像他俩一样穿着宽大的喇叭裤,那就无比完美了,因为他们的裤脚一定会把街头清扫的干干净净,我爹就用不着勾着身子在街头人群里一下一下地扫街道了。
摆摊的日子多少都会无聊,虽然不时有硬币落进我的口袋,丁丁当当地响着,带给我无比满足的感觉;但我的早早成熟起来的心里时常还是会漾起一阵一阵的淡淡的哀愁,有时候是因为死去的亲人,有时候是因为久无音讯的莲花姑娘,有时候是因为已经辍学的杨文萍。我是一个多情的人,我觉得能让我心里涌起愁绪的人都是我最亲的人;就算不是这些人,我在街头看见拖儿带女乞讨的人,心里也会感觉到失落和酸楚,我觉得年不是这样过的,日子也不是这样过的。但我不会把自己口袋里的钱给那些乞讨的人,因为我的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用处,我浪费一分钱就可能导致我们全家人最后牵着手在人群里讨饭。
娘叫我收摊以后去姥姥家里,我就照做了。把秤放在体育馆的收发室之后,我用手按着鼓囊囊的口袋,迈开大步朝我的姥姥家里走去。这个时候我心里的愁苦都没有了,只有藏不住的欢喜在心里荡漾,活泼地碰撞着我的心。一天没吃饭肚皮早就瘪下去了,但我一点也不在意,因为这一天我竟然破天荒地挣了三十多块钱,相当于我爹整整半个月的工钱。如果我偷懒不来或者跟着我娘去了姥姥家里,就不会有这三十块钱,也不会有这份欣喜。我揣着钱走在大街上,打满补丁的旧衣裳的口袋高高地隆起,里面的硬币苍朗苍朗地响。
离姥姥家里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这样子叮叮咣咣地去姥姥家里不是很好,说不定我的小阿姨还会眼红,借机向我娘所要压岁钱,我娘抹不过面子一定会拿一部分出来给她最小的妹妹当压岁钱,那我不就亏死了么?我东张西望地瞅了半天,街头的商店大多都因为过年关门歇业了,只有我就舅舅常去赊酒的那家小店还开着,我就闪身进了小店,询问店主要不要换零钱。店主人的我,便笑呵呵地说要哩要哩,我便将四个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掏了出来,哗啦啦摊在玻璃柜台上,跟店主一起数了起来。这些钱我已经数得好好的,但是还有必要当着他的面点清楚。我没有想到的这个时候已经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上了我。
数完了钱,我笑呵呵地把三十二块零钱给了店主,从他那里得到了三张大团结和一张两元的钱。我的手里从来没有拿到过三张硬铮铮的大团结,欢喜得我嘴巴也合不拢了。店主开玩笑地问我:“周家娃,把你阿舅欠下的酒钱还了吧,免得我回头去找你姥姥要。你姥姥可凶着哩,要钱难得很哩!”
我翻了个白眼瞪了店主一眼,就从店里闪了出来。这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地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我觉得店主跟白痴一样,我姥姥很凶,难道我就很温柔么?就算我很温柔,那也到不了温柔到还他酒钱的份儿上。如果我那样做了,肯定不叫温柔,那应该叫做白痴。
店主在我的身后呵呵地笑着,冲我喊:“周家娃,把钱收好哟。过年的时候贼娃子多的很哩!”
我“哎”了一声,轻飘飘地朝我姥姥家走去。我故意在积雪上轻轻地跳着走过,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脚印。我忽然意识到有人跟在我身后,就呼地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小青年跟在我背后,也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但他的脚印看上去稀稀拉拉,完全没有我的脚印那样富有美感。那个人见我转身了,就立住了脚步,嘿嘿地朝我一笑,露出一排黄|色的牙齿。
挣钱之后的欢快心情让我彻底放松了警惕,就连一直放在口袋上的手也不知不觉地脱离了衣袋,开始在空中摇晃。纷纷扬扬的大雪洒在我的身上脸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我在书上学过一句话:瑞雪兆丰年,我相信过年的这一场大雪之后,我们家里的日子一定会更加好起来。那些贫苦的日子里我常常觉得悲哀和无助,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希望。因为我娘说过,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我们还有希望,就没有走不通的路。
身后的人忽然加快了脚步,几步之间就赶上了我,从我的身边经过的一瞬间,他重重地撞了我一下,将我撞得侧倒在地上,两只手按在了雪地上,沾满了积雪和雪下面的污泥。我刚想开口大骂,那个人却慌忙地蹲下来将我扶了起来,帮我拍拍身上的雪,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笑眯眯地看着我,嘴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啊娃娃,对不起,瞧我多喝了点酒,走路都走不稳。你可别骂我,我给你赔礼道歉啦!”
我本来打算用我最经典的口头禅将他称为狗日的,但我望见他那双诚恳的眼睛,就什么火气也没有了,自己拍着身上的雪,嘴里说:“没事儿,没事儿。去吧,你。”那人憨厚地一笑,再替我拍拍衣襟上的雪,就站起来走了,我看见他忽然变得脚步轻盈,完全不像喝酒喝多了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转眼间就消失在拐角处。我摇摇头,笑了笑,心里说:“醉汉真没有准儿,刚才走不稳撞到了我,现在却走得跟飞一样快。”
我学着那个人的样子轻飘飘地在雪地里行走如飞,转眼间就到了姥姥家楼下,看见我的舅舅卧在楼门口的积雪中,身上已经盖上了薄薄的一层雪。如果不是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黄|色军大衣,我肯定看不出那个醉卧街头不省人事的人是我的舅舅。
舅舅静静地卧在雪地里,黄绿色的军大衣上盖了一层雪,鼻子下面的浓密的胡子也冻满了冰渣渣,就像街头挂着霜雪的树枝一样一根根倔强地挺立着。我凑上去把手放在舅舅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发现气息很顺畅,就放心了,就想把舅舅抱起来。娘说她经常看见舅舅醉卧在街头,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喝酒,就每次都用手试试他的呼吸,然后离开;我便学会了我娘的这一个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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