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大学一定要考，摊子也要摆。哪里像你家里一样有钱呢？”我说。

杨占财坐了一年牢就被放了出来，继续从事着倒卖羊皮和羊毛的生意，听我娘说他也顺带倒卖一些别的东西。胖子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春风得意，很快发迹，成了我们那个圈子里最早富裕起来的人。可惜的是他的女儿杨文萍失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一直在街边摆茶水摊子很多年，供养着弟弟妹妹念书。

“我家里有啥钱呢？还不是连书也没念下，像你一样考大学，去外地念书，有一个像样的好工作，那该多好啊。”杨文萍美丽的眼睛里无限惆怅。

“你爹能­干­，日子总是很幸福的。”

“能­干­？这些年我爹都管过啥？管过我娘还是管过我们？前些年没钱，现在他有钱了，但那都是他的钱，他和他小老婆的钱，还能顾得上我们么？”

我不言语了，望着杨文萍。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长长的睫毛映衬得大眼睛更加好看。

“我就是路过，来看看你。这就走了。你好好看书吧。”杨文萍说着，径直走到冰棍摊上，买了一支冰­棒­，走过来塞进我手里，“吃吧，你看你的嘴巴，都­干­裂了。晒得跟个黑煤球一样，怎么到外面去上学啊？还不把人家大地方的学生娃都吓死了哇？”

我嘿嘿地笑着，把冰­棒­纸抽掉，将冰­棒­送到她嘴边。杨文萍轻轻地咬了一口，笑眯眯地望着我，叫我吃。我把冰­棒­放进嘴巴里，凉凉的甜甜的，连心里都觉得甜甜的，就望着她吃吃地笑了。

“傻瓜样子。”杨文萍笑着走了。这些年里她似乎比我娘还清楚我什么日子放假，一到假期就天天到我的摊子上来，跟我说会儿话就回去，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我看着她远远离去的身影，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填充了我的胸膛。如果不是杨占财坐牢，如果她的娘亲像我娘一样吃苦耐劳，杨文萍一定也和我一样准备着考大学。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就会离开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开垦我的生活和未来，但我想，杨文萍一定会走过一段充满坎坷的人生之路。在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没有文化没有工作没有权力没有钱的人，永远只能在社会的最底层艰难地生存。

天还没有黑下来的时候我就收了摊子，拿着自己的课本拖着疲倦的身子往家里走去。前年的时候家里终于城里租到了两间狭小的屋子。虽然很小，但是极大地方便了爹娘上班和妹妹上学，连车费都节省了。

疯子许大虎的容颜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依旧蓬头垢面地卧在邮电局旁边的角落里，肮脏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纪，全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是洁白的，骨碌碌地转动着，朝着路过的姑娘们嘿嘿地笑，吓得姑娘们尖叫着东躲西窜。

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立住了脚步，他就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在努力地辨认我。但努力没有结果，他看了半天，想了半天，最终把自己想得怒火冲天，一骨碌翻起来朝我大声地喊道：“狗日的，你看猪哩么？”

“对啊，他就是看你哩！”不远处卖报纸的一个小伙子接过了话头，用言语欺负着疯子许大虎。听见的人就都笑了，我也想笑。但是我没有笑，我走到冰棍摊上，花一毛钱买了一支冰­棒­，走过去交给许大虎。大虎慌张地接了冰­棒­，扯掉纸就放进嘴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白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动着看我，生怕我把冰­棒­要回去似的。

我转身走了，我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却不可能顾及到所有的人。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也许一支冰­棒­会让我曾经的邻居许大虎有点温暖的感觉。他疯掉的时候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大，也是在参加高考。

“谢谢你啊，爹！”许大虎在我身后喊道。就听见卖报纸的小伙子“哎”地答应了一声，惹得街上的人哈哈大笑。我站住了脚步，捏紧了拳头，但我没有回头，仅仅是站了一会儿，就朝前走了。

娘已经下班了，周新莲也放学了，娘儿俩正在屋门口做饭。过去六七年里全家人不辞辛劳地劳动，终于用攒下来的四千块钱在距离姥姥家不远的地方买了两间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平房。如果不是原来的房东的儿子犯案坐牢需要花钱疏通，我们那点钱还买不来这样两间小屋子。屋子太小了，夏天的时候爹就把炉子搬到院子里放在屋门口，在那里做饭。

我把钱递给我娘，娘指指口袋，我将钱装进娘口袋里，回屋里洗了手，出来拿起一根面，开始往锅里揪面片。

“回去看书吧。用着点心，就快考试了。”我对周新莲说。周新莲看看我，“哎”了一声回屋里去了。娘对我说：“刚回来也不歇一下，这就忙开了。”

“累不着，娘。”我说。

娘揪面片揪得很快，我也揪得很快。洁白的面片随着我和娘的节奏在锅里翻滚。我和娘都不说话了。娘已经老了，看上去远远不止四十岁。其实这个时候我娘才刚刚四十岁出头。她的两条乌黑的鞭子早已经剪掉了，剩下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就像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的母亲那样朴实。娘的身子微微向前弯曲着，朝锅里揪着面片。我知道娘每次看见我都会觉得难过，因为我在自己即将考大学的时候放弃了上学而去摆摊为妹妹筹集上大学的学费。我每天拿着书本出去，拿着课本回来，我娘知道我心里对上学有着多么强烈的渴望，但是娘现在却不会跟我说起上学的事情了。所有的问题都在之前的一次争吵之后都变得没有再去争论的必要了，那一次娘坚持要我上学，让周新莲辍学摆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比坚决且不容反驳地推翻了娘的决定，坚决要妹妹上学，我来想办法筹集学费。娘此后便不再提起上学的事情了，每天默默地跟我爹一同出去扫大街，回来之后默默地做饭和­操­心家里的事情。

“你真的甘心么？”娘忽然问我。

我支吾了一下，就点点头，对娘说：“娘，只要妹妹能上学，我就甘心。我是男娃娃，到哪里混不上一口饭吃呢？新莲要是不上学，将来还不是要走您走过的路么？您就忍心自己的女儿将来还像您一样苦一辈子么？”

娘不说话了，往锅里揪着面片。我看见娘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进锅里。但我什么也没有说，长到这么大，娘的眼泪不是第一次落进饭锅里，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品尝到娘亲泪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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