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我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拿着课本看不进去，便关了灯悄悄躺着，思绪就像窗外弥漫着的热空气一样纷飞。隔壁屋子里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我知道周新莲还在看书。这丫头脑子不聪明，但是很勤奋，所以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上了五年制的班，又是直接读的二年级，这时候也面临着高考。在学习上她比我踏实得多，也专心得多，基本上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家里的事情不怎么­操­心。事实上家里的事情不需要她来­操­心，我的爹娘和我都在­操­心家里的事情，我们三个都无比烦恼。

“早点睡吧，别熬得晚了明天起不来。”我走出去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她的面前。周新莲抬头看看我，点了点头，伸手指在嘴巴上“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我看见我爹我娘和两个小妹妹都歪着脑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墙上的挂钟滴地响了一声，已经夜里十二点了。过不了几个小时，我爹娘就要扛着大笤帚出门扫大街了。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要赶在人们出门上班之前把街道清扫­干­净，然后回到家里吃一点早饭，就急匆匆地赶到街上，在那里守候###个钟头，等所有的人下班回家了才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这###个钟头里爹娘几乎一刻不停地拿着小笤帚在街上勾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清扫人们丢弃在街头的垃圾。

我悄悄走过去，站在床边望着我的爹娘。爹已经显得很苍老了，娘也不年轻了，这时候睡得如同一个孩子，没有一点儿烦恼。

爹的头发稀稀落落地帖在头上，面容安详；娘看上去已经老态毕现了，依稀可以看得出当年的美丽容颜。我的爹娘多年来一直都在扫大街，但在我心里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是我一辈子都敬重的人。爹娘带着我们过着最简单贫苦的生活，却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东西。如果不是我爹娘对我的影响，我不会一直都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最懂事的孩子，不会是老师的得力助手，不会同学们眼里的大哥哥和榜样。

爹娘对我一辈子影响至深，让我在最贫苦的日子里保留和延续了人­性­中最可贵的东西，在以后的人生路上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尊重别人也得到别人尊重的人。爹娘的人生就像是一把笤帚，一生都在尘芥里度过，走过的路却一尘不染。

“睡吧，养足­精­神，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低下头悄悄对周新莲说，她点点头。我回到屋里打开灯，躺在床上了看了一会儿书，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伴随着敲门声姥姥的吼一样的哭声传了进来：“开门哪！周洪，新源，你们开门哪！”

我出去的时候周新莲已经开了门，我的姥姥一下子跌进屋里，坐倒在地上唔哇哭喊着，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

“你兄弟走了哦。我可怎么活啊？”

正在忙着穿衣服的突然一下子坐到了床上，我也愣住了，竟忘记了扶姥姥起来。对于酗酒已经差不多十年的舅舅，我们早早地就预知了他即将死去，但是当这一天真切地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无限悲哀。

舅舅静静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小屋里很­阴­冷，虽然是夏天，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舅舅接近一米九的消瘦的身子像一根木棍一样平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身上穿着崭新的黑布衣裳。这套衣裳姥姥为舅舅准备好已经很多年了，这时候已经穿在了舅舅身上。我的三个阿姨都在隔壁屋子里号啕大哭，却没有一个人敢到舅舅身边来看望舅舅最后一眼，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因为难过。

“都是儿子给老娘准备寿衣，我到头来还是把准备下的寿衣给我儿子穿上了。”姥姥哭泣着，用­干­瘪的手捉住了我舅舅的枯柴一样的手，把一串用红线穿起来的枣子拴在了舅舅的手腕上。

娘悄悄推我，示意我从屋子里走出去；但是我没有动。眼前躺着的是我的舅舅，曾经最疼爱我们的舅舅，在省城的街道上醉卧了###年的舅舅，我没有什么好怕的，舅舅即使有­阴­魂不散，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我帮着姥姥把舅舅的遗体安顿好，戴上了新帽子，清洗了没有一点肌­肉­也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轻轻地把舅舅的双手合十放在他胸前。舅舅的身子还没有僵硬，就像在睡梦中一样任由我们摆布。

“嚎够了么？去买些烧纸白布回来！”姥姥冲隔壁屋子里喊着，从罩衣的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丢在地上。我的三个阿姨次第出来，最小的阿姨拿起五十块钱，哭着跑下楼去。她的两个姐姐怔了怔，也跟着下去了。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明。也许是这些年经历太多亲人死去的事情让我变得麻木了，也许是对舅舅长期酗酒有着成见，这个时候我对于舅舅的死去已经没有什么悲哀了，反倒平静得比任何大人都沉着，帮着姥姥料理很多事情。我深深爱着我的舅舅，但在我看来，像舅舅那样行尸走­肉­般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过去的这些年里，舅舅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们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制造了一笔又一笔喝酒欠下的债务，还有无数次让我的年迈的姥姥哭喊着将她醉醺醺的儿子从街头拖回家里。舅舅的死去对他自己对我姥姥来说，也许都不是一件坏事，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感到高兴。

那两天我没有摆摊，一直跟在我娘深厚帮着料理舅舅的丧事，直到火葬场的车子开到姥姥家楼下，我背着舅舅硬邦邦的身子从四楼将他送到车里，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在那个天气­阴­沉的早晨，乌鸦盘旋在火葬场的上空，嘎嘎地叫着，洒下一片浓重的悲鸣。舅舅被包裹在一片殷红的布里面，送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炼炉，姥姥和她的四个女儿的哭声响成一片。我站在焚尸房外面的空地上，看见高耸的烟囱里冒出一缕一缕的黑烟，冲向乌沉沉的天空，那是舅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痕迹。这时候我的眼泪自由地流淌过我的面颊，落在我的身上。我为与舅舅的永远别离感到难过，也为我所经历的生活感到难过。很多年前，我的弟弟也是在这里变成了一缕青烟，连一点骨灰都没有留下。无论是舅舅也好，我的弟弟也好，他们都没有办法看到依然跋涉在人世间的亲人们的悲伤和泪水了，只有他们的爱与活着的人同在，将伴随或者的亲人更加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