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骨灰从墙上的一个灰洞里淌了出来,竟然都是大块大块地没有烧化,透出黑漆漆的颜色。
“喝酒太多了,中毒很深。你瞧骨头颜色都是黑的。”焚尸的工人走过来对我姥姥说,“头盖骨和腿骨都烧不化,用砖头研碎吧!”说完,他走到远处拿来几块砖头。姥姥接了砖头,大放悲声地哭着,用砖将舅舅的骨头一点一点敲碎。
空荡荡的骨灰存放室里飘荡着阴冷的气息,千百个骨灰盒一排一排摆放在架子上,除了最上面一层,没有空余的位置。姥姥叫我将舅舅的骨灰盒放到最上面一层去,娘立刻阻止了我。
“娃娃家,还是莫要上到那么高处去。”其实我知道,娘心里对这样的停满死人的地方多少有着一些忌讳,怕我不小心沾染了阴气。这几年来我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总是病怏怏的,娘担心我抵御不住来自死人的毒害。姥姥阅历丰富,立刻洞察了我娘的心思,便在空荡荡的骨灰室里骂起自己的女儿来,骂声带着强烈的回音飘荡在大屋里:“你的儿子就精贵得很么?怕我死了的儿子来害了你的儿子么?你莫忘记了,若不是当年你将死了的文文停放在我儿的房间里,我儿能变成那样落得今天的下场么?”
我娘无声地哭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娘一定想起了我那个死去的弟弟文文。我赶紧扶住了我娘,用一个埋怨的眼神盯住了我的姥姥,姥姥便没有再骂我娘。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弟弟的魂灵毒害我的舅舅变成了一个酒鬼英年早逝,我相信没有,如同我相信舅舅的灵魂不会毒害我一样。我理解姥姥失去儿子以后心里的悲痛,但她因为悲痛就往自己女儿心口撒盐的举动让我从心底里鄙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原本就不怎么亲近我们兄妹几个人的姥姥更加没有了感情,很多年都没有去过姥姥家里,就连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去北京念书的时候都没有去跟姥姥告别,姥姥也没有来看望我。
我把娘扶起来,拿起舅舅的骨灰盒,用包裹骨灰盒的红布系了一个活扣,挂在我的脖子上,顺着架子爬上去,将舅舅的骨灰盒放在最上面的一层,又爬了下来。架子上每一层都放满了骨灰盒,每个骨灰盒上都贴着一个人的黑白照片,阴森地看着我,我的脖子里凉飕飕的,但是很镇定从容地爬了下来,牵着我娘的手走出火葬场。姥姥和她的三个闺女也都跟在后面走了出来。
那个焚尸工人很友好地朝我们喊:“再见啊!”
我转过身去,盯着那个人恶狠狠地骂道:“滚你娘的蛋!跟你娘说再见去!”
那个人忽然一愣,大概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就讪讪地笑着,说:“嘿嘿,一辈子都别来这地方,一辈子都别来了!”
我没有沉浸在失去舅舅的悲哀中,我娘也没有沉浸在失去弟弟的悲哀中,因为我们都还要面对很多很多事情,需要面对我们的生活,需要创造我们的未来。
娘的生活一如既往,每天跟我爹一同去扫大街;我的生活一如既往,每天出去摆摊挣钱,在烈日或暴雨下都不会间断。那些日子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杨文萍经常到我摆摊的地方去,虽然说不几句话就走了,但总是让我觉得不孤单。有时候能吃到一根她卖给我的甜甜凉凉的冰棒,心里觉得幸福无限。
高考越来越近了,周新莲开始变得焦灼不安,但是我的心里平静如水,我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家里目前的生活才不会被打乱。一旦目前的生活被打乱,本来清贫的日子就可能被完全颠覆。我的心里纵然有着万般矛盾和痛苦,我的脸上却始终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每天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忙着帮我娘做饭,给家里挑水,甚至有时候跑到房顶上杂草丛里捉蚱蜢送给隔壁大爷的鸟儿当美餐。只有在不停歇的活动中我才能稍稍忘记一步步逼近的高考,忘记我梦寐以求的大学。
我考上大学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之前的几次模拟考试我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所以我对自己被保送到陕西的一所师范大学念书后来又被同学顶替的事情毫不在意,反而是那个同学一遍又一遍地自己责怪自己,责怪自己的在教育厅当干部的父亲滥用职权。我不怪他也不怪他的父亲,一个身居要职的官员如果不利用职权为自己的儿子谋取一点私利,那才叫人不敢相信。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了十几年,才刚刚二十岁的我似乎已经洞察了人世间的一切人情世故,心境通畅得如同春天的田野,可以包容一切美好与丑恶。我只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只想尽最大的可能把我的妹妹周新莲送进大学,只想依靠自己改变家里的清贫生活,让我的爹娘饱经沧桑的脸上荡漾起花儿一样的幸福和笑容。除此之外,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娘把我挣来的钱单独放在一个木头箱子里,现在已经有四五百块了,再过两个多月周新莲就可能要进大学念书了,我可以而且必须在九月份到来之前攒够一千块钱。家里一定商量好了,不管考得有多好,周新莲都只能在省内上大学,家里才能勉强攒够千八百块的学费,她未来的生活费用也会低很多。我知道周新莲很不甘心,我也很不甘心,但是我毕竟还只是一个中学生,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保证我的妹妹走进大学。
如果还有不要钱的大学,我也一定会去上学。但是我那个时候我认定天底下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没有一所大学的门朝身无分文的穷人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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