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有着一口焦黄的牙齿的家伙撞倒我的时候就摸走了我身上的钱，年少的我用痛彻心肺的后悔接受了现实生活给予我的另一堂教学。

三十块钱对我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少的钱，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很多问题，也可以让我的小妹妹萍萍吃一阵子好药。虽然那是我在大年初一一天的时间里挣来的，但是在平常日子，我爹要整整辛苦半个月才能得到这些钱。对于已经没有任何存款，日常收入仅仅勉强保证一家六口人糊口的我们家来说，每一笔已经得到的收入比任何存在心里的希望都要有用得多。我顾不上脑袋上的痛，也忘记了这一次撞击大概导致脑震荡复发，脑子里重新变得晕乎乎的，用罪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那个丧尽天良的黄牙青年。

“狗日的啊！有本事你去偷那些有钱的人哪！你祸害我一个穷娃娃­干­啥哩！”

娘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坐在姥姥家里的床头上，任凭我哭喊叫骂。大概娘知道人在心里无比悲愤的时候痛哭和咒骂是最好的发泄方式。因为平常日子里我见过我娘这样痛哭，也见过我的姥姥这样痛哭和咒骂。我娘哭的时候嘴里虽说得是对日子的不满，也埋怨自己命不好，但我姥姥的胆子大得多，每次哭喊的时候就连老天爷都毫不留情地捎带着骂一顿。我坐在姥姥家里的沙发上，也想骂老天爷，但是我没敢，我觉得只有姥姥那样有着深厚的资历和胆识的人才可以骂老天爷。

娘走过来，摸着我的脸蛋，替我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我了。自从我爹回老家办二叔的丧事之后，我娘的心情似乎格外不好，基本上没有给我们笑脸，那个春节过得没有半点欢乐的迹象。

“别哭了，钱没有了咱可以再挣！只要人活着，还能没有希望么？”娘说。

我缩在娘怀里抬头看看娘的静如止水的脸。我有点怀疑娘的话了。娘不止一次这样跟我说过，我曾经深信不疑，但是在我信奉着娘的话一路走过来的几年时间里，磨难总是伴随着我和我的家庭，还有我的亲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清贫的生活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向终结，我也不知道我的希望在哪里。

“娘，咱回老家吧！种田放牛不好么？也用不着为了吃饱肚子天天这样苦啊！”

娘没有说话，默默地摇了摇头，摇得很坚决。

我看得出来，我必须继续怀着希望走下去，我的亲人也要和我一起走下去。

我的舅舅已经被大家抬到了家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的哭声扰了他的梦，他便不耐烦地朝我喊：“哭丧哇？闭上嘴巴！”

我哭累了，也不敢违拗舅舅的意思，就闭上了嘴巴。舅舅的呼噜声重新响起。姥姥煮了几个饺子端过来，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就和我娘带着我的三个妹妹一道出了姥姥家里的门，投进漫漫的风雪中。外面已经灯火辉煌了，鞭炮声四处响起，整个城市被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息包围着，看得出城市里的人们无限幸福。

萍萍趴在我娘的肩膀上吭吭地咳嗽着。我们娘儿五个一路走到风雪迷漫的车站，在那里等待公车开过来。

娘抱着萍萍，望着我和我的其他两个妹妹，呼了一口气。热气从娘的嘴巴里冒出来，凝结在飞雪中，变成一道长长的白­色­的柱子漂荡开去。

“新源，是不是一直都在怪娘把你带到城里来？”娘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说我不埋怨我娘，那我便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如果要我埋怨我娘，那我便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只知道，现在的日子远远要比在家乡的时候贫苦和艰难得多。

“我知道你埋怨娘。”娘把萍萍从肩上放下来，让她自己站在雪地里，娘用双手揉着自己的肩膀，说，“等你们长大了，也许就不会埋怨娘了。娘就是想你们将来有个好的前途，不用在山沟沟里呆一辈子。娘不是瞧不起山里人啊，可人谁不想往好的前途奔呢？”

“娘，我懂。”

我打断了我娘的话，因为我真的懂。我不想让娘说下去，因为娘每次诉说心扉的时候，一定都以为我不懂，所以才说给我听。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懂了。

萍萍的咳嗽声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里，一下一下地刺痛着我的心。我蹲下来，把萍萍揽在怀里，萍萍就乖巧地趴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小脸蛋贴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发烫。

“娘，萍萍要治病的啊，可不能拖了。”

娘也蹲下来，把萍萍楼过去，另一只手搂住了我。我看见娘忽然落泪了，她的两条粗黑的辫子上已经挂满了冰雪，泪水顺着娘清秀的脸庞流下来。娘才三十三岁，还是一个很年轻很美丽的女人。

我伸手去擦娘的泪水，娘一把捉住了我的手，把我的冰凉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她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很温暖。

我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一阵巨大的感动，一下子扑在娘的身上痛哭起来：“娘，你骂我吧！我不懂事啊。这么大了还知不道日子的苦，挣钱丢了不说还惹你哭。”

娘什么也不说，轻轻擦我的眼泪。我的妹妹周新莲和周新兰也凑了上来，分别抱住了我娘和我。车一直都没有来，我们娘儿五个抱成一团，在大年初一的夜晚，在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哭成一片。天空中雪花纷飞，远近处鞭炮幸福地脆响，我们在幸福的声响中尽情地哭泣，似乎要把心里所有的苦水都放掉，这一场痛哭之后，我们还必须挺起胸膛面对新的生活和磨难，生活不允许我们随时流泪。

车一直没有来，大约是因为过年，公交车已经早早地歇业了。娘抱着萍萍，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周新莲，周新莲牵着兰兰的手，我们一家人沿着飞雪弥漫的大街朝家里走去。

“家里没有钱了，东西涨价涨得吓死人，怕是往后吃饭都有点困难了。你爹身子有伤，我一个女人家没啥本事，就等着你们赶紧长大，娘和你爹都指望你们哩！”娘抱着萍萍气喘吁吁地走在雪地里，周新莲和兰兰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身边。

“娘，我这不是已经长得很大了么？我已经学会挣钱了，你和爹的好日子不远了啊！”我说。娘就笑盈盈地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也能挣钱了哩！”周新莲生怕我娘忽略了她，赶紧自我表白说。

“是哩！是哩！谁说不是呢？娘知道你们都能­干­，日子也会越来越好。往后一定很幸福很幸福的。”娘说着，目光深邃地投向远方。

“娘，给萍萍看病吧！我明天还去摆摊儿，小心看好挣来的钱，你拿去给萍萍看病好不好？”

“看，一定看。”娘说完就不吱声了。

原本打算用来休息的过年期间我一直都在街头忙碌，挣来了不少的钱。为了强制­性­地叫我的小妹妹周新萍看病，我把每天挣来的除了卖药给妹妹吃之外都留给我自己保管，不交给我娘。因为我知道家里很多地方都需要用钱，钱到了我娘手里就很难保证完全用来给我小妹妹治病了。

几天后我的爹回来了，那个时候我正在家里休息，还负责照看已经病入膏肓的妹妹。周新莲接替我摆摊去了。爹一到家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就心急火燎地到街头去替换我娘了。这些日子爹不在家里，都是娘每天替他清扫街道。我不止一次要大清早跟着娘一起去扫街，但娘总是很严厉地喝止了我，独自扛着大笤帚出门去。

不多时娘就回来了，我就拉着娘抱着萍萍去了医院。那是我十四年的人生里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我一辈子都因为那个决定而感到宽慰和幸福。当我和我娘抱着萍萍到达医院的时候，萍萍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她伏在我娘的怀里，轻微地咳嗽着，小小的鼻子微微张合，已经听不见我和娘说话了。

就在我娘忙着挂号交费的时候，萍萍靠在我怀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蛋瞬间变成紫红­色­。我轻轻地拍打着妹妹的背心，焦急地在人群里寻找交钱归来的我娘。萍萍连续咳了几声，忽然就从嘴巴里咳出了一块紫红­色­的血块，落在我的身上，吓得我大声地尖叫起来，医院里来来回回的人都涌了过来，将我和妹妹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