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跳舞,我爱看,不晓得他通身的关节是怎么长的。
列侬故居上数十余条街的高级公寓顶层,一度曾为麦当娜相中,欲以百二十五万现金一次付清(这数目,给今之国中大腕听来,大约不算什么),不料麦当娜却为公寓管理当局拒绝了,怕这著名的“坏女孩”入住,将引来不良朋党,扰了楼中的正人君子,这坏女孩脾气倒还好,转身就找别的公寓去。当年前总统尼克松想买上东城最金贵的公园大道高级公寓也给打了回票,也跟麦当娜一样,一声不响。
此后麦当娜香闺何处,未见报道,但在某期《时尚》杂志刊出了一辑她的寓所的室内照片,一色欧陆贵族陈设兼后现代设计理念,那几条希腊廊柱看似真迹——台前做出百般叛逆相,家居日子则归顺传统,诚心风雅,这一套,是此间亿万身价流行文化明星的生活模式之一种。国内现在也有流行音乐的青春偶像了,不知家里怎么弄法。在杂志上,还见到伯恩斯坦和梅塔先生的家居陈设的专辑,反倒艳俗,有暴富之感。
摇滚乐究竟算不算流行音乐,我至今不确知。由欧洲滚石乐队和一部分实验音乐的情形看,仿佛是以艺术青年与文化人为对象,如大卫?鲍伊这类在摇滚乐、影视、文化名流间两栖三栖的人物,才具教养,绝非等闲之辈。下城区许多艺术家群集的酒吧、夜总会和小音乐厅,每年有许多美国各地和欧亚各国的小型摇滚乐队轮番上阵,唱者听者加起来,有时不到百人,似属小众文化,但那走马换将的阵势,又像极了中国各省地方戏班子走码头闯江湖的意思。
爵士乐,则早已属于古雅一路,三十年代以降,即广为白人知识阶层和文化精英所沉溺把玩,一班教授博士者流,家中常见半壁爵士乐唱片收藏,在互赠的礼物中这类唱片也属精品。哈佛、耶鲁等名校所在街区,有专售古董爵士乐唱片的小铺子。影坛怪杰伍迪?艾伦,前年为与其养女私通的丑闻焦头烂额,不过诉讼甫毕,仍按时钻进他身为会员的老牌爵士乐俱乐部,神情凝重吹他的萨克斯风。说是“神情凝重”,自然并不是给我亲眼瞧见,只因我喜欢伍迪,读到这一节报道,眼前就是他那副聪明透顶的苦脸。
这流行音乐的欣赏,说来也离不开场合。酒吧角落,一杯在手,爵士乐真非常地都市、男性,非常地今夜、此时。至于可容上千人的迪斯科舞厅,但见那沸水般满池子涌动翻滚的身体,石破天惊的摇滚乐即浑如教堂轰鸣回旋的管风琴,声效彰著,只是流行乐的意图适与宗教音乐相反,是仿佛存心要在当下摘除所有舞者的灵魂——这也只当是人有灵魂这一说。
比较历久而常青的流行歌星有没有呢?要说有,大概是芭芭拉?史翠珊,是肯尼?罗杰斯,是丹佛、陶莉这些乡村歌手?他(她)们,比较地“美国”,比较地“民间”,“美国民间”在纽约是感受不到的,“美国”,在纽约之外。
但也看场合,也看唱给谁听,谁在听。
从飞机上看下去,美国大地,尤其是中西部,简直像是月亮地表,黑沉沉旷野里,乡村酒吧一灯如豆,总是一面台球桌,总是角落里放一架自动放送并翻转唱片的老机器,马靴、醉汉、啤酒、乡村音乐:“人民”在哪国都差不多。踱到后院撒泡尿,草虫的浅唱也是世界性的。
要么在车中疾驰荒原,烈日当空,一条笔直伸到天边的高速公路,车中人扭开收音机,要的就是这份懒洋洋兴冲冲的音乐絮叨,这时,音乐是可以救命的,连续几小时在同一视景中开车,睡着了,车翻人亡。我就曾在西藏搭便车时,瞪着司机闭眼向前开,那时中国的卡车里,哪有什么音响装置。
而当中产阶级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在赌城,在选美会上,在奥斯卡颁奖典礼时,芭芭拉或肯尼一流人物华服闪烁,翩然出台,只要那么一声“哈啰!”全场即由“不胜屏营待命之致”而顷刻骚动,受宠若惊。
于是开唱。“非常好听,非常了不起”么?
肯尼的《破晓时分》,动人的,舒伯特大概也会识赏。然而他的另一首保留曲目,却总是无端引我厌恶,首句是:“Lady……”,如叹气一般,肯尼每次必以喑哑的喉音吐出,随即稍停:万无一失,每次,他都知道这一声必能颠倒台下美国中产阶级众生——一片喧哗,掌声,这时肯尼环顾台下,对着那些脖子上筋筋吊吊的浓妆富婆,他微笑了。
流行,流行。流行的意思非指无远弗届,而在其有限。一群人自有一群人的哭笑、来历、痛痒、嗜癖。所谓不同种族、阶级、文化云云,即便语涉纯粹纯洁如音乐者,也多少道出这些字眼的几分真意思。要听流行音乐吗?我听崔健!
崔健,想必刻下也已经红过紫过,被淡忘了吧。前辈作曲家如黄自、聂耳、李劫夫、郑律成之后,我以为他称得上是四九年后新中国的歌曲天才。不是电子乐器、摇滚音响,或中国唢呐选择了他,是他,遭遇了这些劳什子,忽然给一群人的心灵与偏私,找到了放声歌吼的权力。我愿以不惑之年混在惨绿青春的大陆崔健歌迷中,为他捧场。在中国,以摇滚乐流行歌曲论,他或许是为先驱吧,对当年横在蚊帐里百无聊赖的“老三届”们,他的叫唱恐怕迟到了二十年。
一九九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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