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让这套学问得到完全,便得要再加上第十三座星图,那便是天空中的‘蛇夫’星群。
因此,我这十三玄将便如此训练出来。
那个穿着巨大斗蓬之人,叫做‘蝎神’蓝巨。
使剑的叫做‘赤蟹剑’鱼子炎。
代表二鱼的,叫做‘天鱼’杜蜀东。
那对被你打倒的孪生人叫做‘双刃子’公孙襄、公孙辅,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
胖大的汉子叫‘狂牛斩’舟东来,使的是那柄大刀,你当然也看见了。
戴着羊头大帽的叫做‘羊魔’白铜寿。
穿白衣的高瘦汉子叫‘南斗’范死,因为人马星群同时也是南斗群星,自古以来,北斗掌生,南斗管死,他的名字便是从这儿得来。
那个年轻女子是‘室女剑’叔孙紫兰,还有另外那个衣裳绣着半羊半蝎的是‘神羯星’里李克。
拿着两个大瓶的是‘火水神瓶’时任十九娘。
一头膨发,看起来有点像疯子的便是‘战狮’庞谦。
除此之外的两个,一个是‘蛇夫’匠丽伯伦,另一个则是‘天秤’姜梦熊。
这十四个人便是我的‘十三玄将’。”
他这一介绍下来便如同高山流水,介绍得极为顺畅,绝不迟疑,但是东关旅一时间也没这样好的记性,也没能将这十四个人的名字一一记住,只根据他们的特征勉强记了几个形貌较为鲜明的玄将。
倪负羁此番和东关旅算是说了许多话,至于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真正的原因东关旅并不晓得,连倪负羁自己也不甚清楚。
人世之间,就如同他所说的,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理由的,只因为有着宿命的安排,有的人会极为投缘,有的人却是不管在什么场合见面,就注定要变成死敌。
两人在烧炭场中谈了这许久,过不多时,倪负羁也不知道另有什么要事,便向东关旅点点头,翩然消失在土墙之上。
而那些玄将们见他离去,也一个个在土墙上消失了踪影。
第四部(乱世浮生) 第六章 她比我更好更年轻
与倪负羁分手之后,东关旅缓缓地从烧炭场中走出来,一出大门,便看见虎儿焦急地站在门口窥视,一看见东关旅走了出来,虎儿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迎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叫。
“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打你了吗?打你了吗?”
东关旅摇摇头,笑着说道。
“打是没有打,只是和我说了一会话。”
虎儿忿忿不平地瞪视着烧炭场中,怒声说道。
“这些奸贼,也不晓得他们在搞什么花样?不管他对你说些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便是。”
“为什么倪负羁师父会去帮斗子玉做事呢?”东关旅侧头微微一想,想起当日在山林之中,虎儿便是和倪负羁一起消失的,后来林中灾变陡生,这才让公孙剑妤救了东关旅。“你们应该都是被斗子玉抓走的吧?怎么后来你被抓去了星箭荒场,后来倪负羁师父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我哪知道啊?”虎儿没好气说道。“我只知道后来你在碧落门消失之后,我和熊侣偷偷跑回楚国,这才知道倪……这个倪师父居然成了斗子玉的走狗,帮他做事不说,还帮斗家训练了一批什么十三王八蛋,真他娘的!”他出身市井,骂到性起之处,便是几句粗话。
“他帮斗子玉做事,做过什么坏事吗?”东关旅好奇地问道。“比方说欺负人,强抢人家东西什么的。”
“这点倒是没有,所以我才依旧尊称他一声师父,”虎儿气冲冲地说道。“只是帮斗子玉那种坏人做事,不论怎样就是不对,哼哼……我还去劝过他呢!只恨他执迷不悟,说什么都不肯来帮熊侣做事。”
“你劝过他?”东关旅奇道。“他怎么说?”
“还不就是那些废话吗?”虎儿没好气地说道。“说什么‘人以国士报我,我以国士报人’,又说他阅人无数,熟知天下人面相术,还反过来劝我,说什么熊侣是那种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之人,真是混蛋加无聊!”
“熊侣对人不好吗?”东关旅随口问道。
出乎意料地,这只是个随口问出的问题,只是虎儿一听之下却是有些迟疑,抓了抓头,这才轻声地说道。
“没……没有啊!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也是这样的想法,”东关旅胸无城府地笑道。“熊侣是个好人,对人当然是好的,倪师父不能帮他做事,那是没有缘份,只怕是没有办法强求的。”
“大概是这样。”
两人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已经回到了家中,但是虎儿却还不能回家歇息,说是要到世子宮中告诉熊侣烧炭场被砸了的消息,话一说完便一溜烟不见人影。
第二日,东关旅看看天气好了些,揭开公孙剑妤的手看看,发现她的伤口已经好了许多,正在寻思要如何邀她出去到外头散心,公孙剑妤却自己开口说道。
“天气很好呢!我很想出去晒晒太阳。”
东关旅大喜,连忙准备了一会,便扶着她走出虎儿的宅第,走入阳光之中。
在郢都的春阳下走了一会,公孙剑妤的眼睛像是猫咪一样的眯了起来,脸颊泛着微微的红晕,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华。
东关旅在一旁看着,心中正在高兴,却听见公孙剑妤轻声说道。
“不过,我很想去浚水旁边看看呢!”
那浚水是位于郢都城旁不远处的一条河川,河水清澈可喜,河岸边处处都是美丽的荻芒佳草,景物极为诗意美丽,向来便是楚国臣民很喜欢去的地方。
东关旅见公孙剑妤喜欢,当然没有任何异议,便雇了车马,便在暖暖的阳光下载着公孙剑妤来到浚水。
到了浚水岸旁,只看见游人如织,水色清绿怡人,一条碧绿光带也似的长河横在群山之中,河水映着岸边迎风飘摇的芦荻,叫人一看便心情大好起来。
公孙剑妤到了河水旁边,轻轻地四下看看,露出神秘的微笑,指着南方的一处小小河岸。
“那里。”
东关旅依着她的意思,便带着她缓缓走到那一处河岸,到了岸旁,却被一道明亮惊人的剑光吸引。
看见这样的明晃晃剑光,东关旅的眼睛忍不住一亮,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晕忽忽的,仿佛有着时光倒错的离纵之感。
这样的剑光,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因为那便是公孙剑妤当年最有名的舞剑之姿:公孙大娘!
剑光如龙,剑芒似电。
还有那一缕红若美人芳唇的飘扬剑穗。
但是此刻公孙剑妤却是双手残废,似笑非笑,神情古怪奇异地巍然站在他的身边。
如果站在自己身边的就是“公孙大娘”本人,那么那团剑芒又是什么人使出来的?
在水色芦荻的映照之下,那舞着剑光的身影逐渐转缓,只见那舞剑的女子同样风姿绰约,腰肢轻摆细如风中之柳,但是细看之下,这女子却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材也没有公孙剑妤的高瘦,大约是中等的个子。
但是在剑光的顾盼流转之下,只见少女的面容比起公孙剑妤要更增几分贵重秀美之气,若说比起容貌来,却是个姿色绝对不输给公孙剑妤的美貌女子。
只见她的神情庄重肃穆,一套剑招舞动既毕,刷刷刷几式收手,闭目凝神,将明晃晃的剑身直竖在脸旁,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便在此时,公孙剑妤轻轻鼓掌,少女听了,看见是她,脸上登时露出愉悦的笑容。
“妤姨!”
公孙剑妤携着东关旅的手,走到少女的面前。
“这位是晴霜,是斗家的女孩,算算应该是子玉的堂侄女,”只见公孙剑妤神情轻松地说着斗子玉的名字,仿佛那是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人。“晴霜从小练剑,后来蒙她不弃,和我学了几招,我们的情谊,就是从这舞剑弄刀而来的。”
那少女斗晴霜虽然是个贵族家的大小姐,长相秀丽端方,但是却没有官家小姐的矜持扭呢,她大方明艳地与东关旅谈谈说说几句,东关旅问了她一些使剑之事,她也开朗地有问必答。
一旁的公孙剑妤看见两人谈得投机,也轻轻地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一阵子不见,你的剑招仿佛又进境了许多,只是注意出剑之时,身形不可变老,需知剑重轻盈,如果用力过于僵直,便失了舞剑的神意。”
公孙剑妤缓缓地说道,斗晴霜则将铜剑背在手背之后,仔细地聆听。
一时之间,只觉得当年公孙大娘的风华重新又弥漫在四周的气息里,东关旅站在稍远处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身形,公孙剑妤气定神闲,斗晴霜却是凝神端方,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一股情绪,看见公孙剑妤这样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东关旅的眼中却不自禁温热了起来。
“因此,只要将‘心’放在剑意之中,将‘剑’放在你的人之中,便是天下无双的好剑!”在春风中,公孙剑妤朗声说道。“所以,我要你舞上一式‘山鬼’!”
她的语声未歇,斗晴霜的纤细身形便闪了出去,“刷刷刷”的几声清响,公孙剑妤开始曼声而歌,两人一使剑,一吟唱,节拍竟然合节合度,构成了一幅极为和谐的图画。
只听见公孙剑妤的歌声清越,在春风中轻轻地传了出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猴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首“山鬼”是楚国著名的歌谣,词中的“山鬼”指的是山中风姿绰约的优雅山精之鬼,与此刻斗晴霜的舞剑身影暗暗相合。
只听见公孙剑妤的歌声逐渐止歇,但是斗晴霜的剑式却正在酣畅飞舞之中,她舞得极为兴起,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公孙剑妤淡淡地笑着,偷眼看看东关旅全神贯注看着斗晴霜舞剑的神情,良久良久,便“嗤”的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东关旅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看见她心情似乎极好,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她的剑舞得真好。”
公孙剑妤点点头,看了斗晴霜好一会儿,这才悠悠地说道。
“所以啊!世上的好女子是非常多的,有时候你以为只有一个,但是实际上只要眼界放开,天涯四处,可是尽皆芳草呢!”
东关旅微微一怔,听见她突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心中有些好奇与疑惑。
“啊?”
公孙剑妤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东关旅。
“看看人家晴霜吧……她舞剑的样子很美。
她和我很像,对不对?她和我学了那么久的剑,舞的剑和我一样好,人却比我年轻,又比我娇美,对不对?
她是我最钟爱的弟子,她也会是另外一个我,对不对?”
这时候,东关旅总算有些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摇摇头说道。
“不对,你就是你,她就是她,有一天也许她的剑法会比你好,也许她也比你年轻好看。
但是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是你。”
公孙剑妤皱了皱眉,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咬着牙佯怒道。
“你啊你,你这个小鬼,枉我对你说了那么多,你却总是当作马耳东风。”
东关旅任她捏着,纵使脸上表情不住地变形,却仍然任她捏着,一点也不闪避。
在她拉扯脸皮的间隙中,他仍然含含糊糊地说话。
“反正不管怎样,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再变模样了。
不管是谁,永远也没有法子取代你在我心中的模样与地位。”
听见他这样诚挚的言语,公孙剑妤的手停了下来,明亮的大眼睛中开始蒙眬起来,带着晶莹的水气。
只是,突然之间,她的脸色却突然煞白了起来,整个人却像是电殛一般地变得极为僵硬。
东关旅疑惑地看着她,顺着她的眼光转头望去,看清楚了之后,整颗心也陡地沉下去。
只见远远的河岸之旁,一辆豪华光彩的车辇缓缓而来,上头的旗子绣出一个大大的“斗”字,这样的车子东关旅曾经在郢都城中看过无数次,知道便是斗子玉的专属车辇。
平时斗子玉出门的时候,大部分便是坐这样的车子。
只见公孙剑妤脸色煞白地远远盯着那部车子,仿佛车子坐着的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看着看着,嘴唇还不住地发抖。
看见那部车子出现,斗晴霜也停下了剑势,走过去在车门旁低声和不知道什么说了几句,只见车帘中伸出一只白嫩的女子女掌,仿佛要走了出来,但是却迟疑了一下,仍然躲入车中。
然后,那部豪华的大车便缓缓转弯,慢慢地离去。
大车离去之后,斗晴霜仿佛有着什么急事,远远地向公孙剑妤和东关旅招招手,便和从人匆匆离去。
河岸的风静静地吹了过来,东关旅和公孙剑妤之间有好长一段时间极为静默,也不道该如何开了。
良久良久,公孙剑妤才“嗤”的一声,静静地笑了出来。
东关旅好奇地转头看她,却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这样好笑。
“我告诉你,小旅,”她有些勉强地笑道。“我真是个笨蛋。”
“啊?”东关旅楞了一楞。“什么笨蛋?”
“我说啊!我真是个很笨很笨的人,”公孙剑妤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知道吗?刚刚那部车子里面,没有坐着斗子玉的,你知道吗?是我自己弄错了的。”
“那不是斗子玉的车吗?”东关旅疑惑地问道。“如果他不在车里,为什么那部车会出现在这里?”
“那部车子里,向来只载他自己和他的女人,从前我也坐过的,”公孙剑妤淡淡地说道。“不过那车子里真的不是他,我猜想,那车子里坐着的,大概就是要嫁给他的齐国王女。”
“哦!”东关旅点点头。“是这样。”
公孙剑妤淡淡地微微一笑,仿佛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懒腰。
“人哪!真是很会自找麻烦的,只盼我能够早日忘掉这个男人。”
“你会的,”东关旅坚定地说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公孙剑妤笑嘻嘻地点点头,仿佛刚刚的失态神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那么,现在就请你送我回去吧!我肚子也饿了……”
过了数日,公孙剑妤还是时时刻意安排机会让东关旅和晴霜在一起,有时叫他带晴霜到街上买些布料脂粉,有时又说东关旅的剑术不佳,要她好好对他指导一番。
公孙剑妤的用意,东关旅其实也有几分心知肚明,虽然明知道她有意撮合二人,但是此刻东关旅的心中只是公孙剑妤一人,又怎能容得下另一个身影?
只是斗晴霜的剑术虽然高超,个性却是顺从被动,什么人要她做事,如果不是太过困难之事,她便顺从地照做。公孙剑妤安排她与东关旅常常一起,她也就乖乖地听从,东关旅对这个温文秀美的女孩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感,也就只好顺着公孙剑妤的意,常常和她在一起。
这样的平淡日子过了几天,有个下着细雨的清晨,东关旅一大早便起床,正打算到公孙剑妤的房里去看看她,走到门前却看见细雨之中,大门前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看见这两个身影,东关旅忍不住高兴地大声叫道。
“虎儿!熊侣!”
第四部(乱世浮生) 第七章 把星箭荒场夺回来
虎儿本来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听见东关旅大叫,他也笑得相当开心。
这几日以来,虎儿很少在宅第中出现,东关旅问过了几个侍役,都说他一直待在世子宮中,连晚上也很少回来。
东关旅冒着雨走过去,看见虎儿自然很高兴,熊侣站在虎儿的身后,脸上还是淡淡的笑容。
“你们来了!反正我要去见公孙姐姐,和我一起去吧!”
虎儿点点头,笑道。
“好啊!我也好几日不见她了,她……”
说到这儿,一旁的熊侣却使了个眼色,虎儿微微一怔,便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是了是了,我倒忘了今天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
要看公孙姐姐,可能要等改日了。”
“重要事情?”东关旅好奇道。“和我有关吗?”
“当然有关,”虎儿大声说道。“我们是三兄弟啊!祸福与共,一同努力,只要是有什么重要的大事,难道我们会忘了你吗?”
一旁的熊侣也笑着说道。
“虎儿说的没有错,别忘了当初在碧落门的时候,你可是答应过的,要和我一同为楚国的霸业奋斗的哪!”
东关旅点点头,神情坚定地说道。
“这是当然,当日我们既然立过这样的誓言,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是能帮到你们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听见他这样诚挚的说话,虎儿和熊侣都是大喜,虎儿拍了拍东关旅的肩头,赞许地说道。
“有你的,真是好兄弟,我们真的没有结交错你!”
东关旅笑道。“先别说这些了,要我去做什么事呢?你们还没有告诉我呢!”
虎儿和熊侣对望一眼,熊侣点点头,虎儿便搭着东关旅的肩头说道。
“我们有件重要的计谋,想要和你说说。
但是在我这里不方便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三个人冒着清晨的微微细雨,便在郢都城中快步前行,虎儿领着东关旅在大街上前进,这一回却没有在巷弄中绕来绕去,而是直直地前往西边的城门。
走到城门前,守城的楚兵自然是认得世子熊侣的,但是一众楚兵见了他却也没有什么恭敬之情,只是翻了翻白眼便让他们过去。
熊侣也不发作生气,只是脸色铁青地瞪了那些守城兵士几眼,便和虎儿、东关旅一起扬长出城。
出得城来,虎儿在一处驿站牵了两匹瘦马,一匹让熊侣骑上,一匹则是自己和东关旅合骑,三人两骑冒着细雨,便往城外的一处山谷飞奔过去。
骑了一会,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山窝里,只见虎儿和熊侣仿佛熟门熟路,在山路中拐了几个弯便找到一个小山洞,将马缚好之后,三个人便弯着腰走入洞里。
只见那小山洞中的空间却是颇为宽敞,里头放了些桌椅干粮,布置得像个议事之地。
洞窟之中,有处石阶可以直直通到洞顶,在那儿有个一个人高矮的洞孔,从那儿透进来蒙蒙的天光。
只听见外头传来沥沥的雨声,三个人走进洞中的时候,雨势已经逐渐加大。
远方,还隐隐传来轰隆隆的打雷声音。
走进洞中,熊侣脱去身上挡雨的毛裘,东关旅和虎儿也将蓑衣脱下,熊侣在洞中踱了几步,便缓缓地步上石阶。
虎儿向东关旅使了使眼色,便随着熊侣走了上去。
三人就着那个洞口望出去,只见天际已经如重铅一般,阴暗的乌云低垂下来,飘落着无穷无尽的雨丝。
东关旅看了一会这苍茫的雨景,突然间“咦”的一声,惊讶地睁大眼睛。
只见在远方的山间,模模糊糊地发着奇异的彩色光芒,仔细一看,那是无数色彩缤纷,宛若彩丝的光束,从远山的某处发出,然后却向四面八方无穷远的地方发散出去。
这个地方,东关旅是毫不陌生的,因为那光束的起源之地便是楚国神秘的星箭荒场。
在那儿,有着无数神秘的巨像,每个巨像似乎都蕴藏着可怕的强大能力。
而在碧落门中,夷羊玄羿更告诉他们,说他们三个人都是星箭族的传人,有着驱使这些巨像的能力。
每一条光束,指向的都是一个能够驱动巨像的星箭族人。
如果此刻有其它看得见光束的人从远方看过来,也可以看见其中三道光束是指向东关旅、虎儿、熊侣三个人的。
只是这世上能看见这种光束的人并不多。
远方传来隐隐然的雷声,沥沥的雨滴打在草叶之上,让整个空间显得空荡而凄迷。
三个人站在洞前看着远方,却有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过了良久,熊侣才静静地说道。
“那儿,星箭荒场的光,只有在下着大雷雨的时节,只有我们这种人才看得到。”
东关旅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旁的虎儿却是神情严肃,也没有开口说话。
“每当遇这种大雷雨时,我总是心疼,”熊侣的声音透着雨声,显得有些空洞。“我总在想,星箭荒场那儿,有着我们楚国的不传之秘,掌管着楚国的过去,甚至也掌管着楚国的未来。
国家有难,每次我只要想到当此国家如此风雨飘摇之际,那斗子玉却仍然能在那儿耀武扬威,我就觉得心疼。
为我们的国家心疼,也为我楚国王族心疼。
我楚国自从先王粥熊立国以来,历经了数十代的经营,好不容易才将国家治理得如此强盛。
但是这几年来我常常在问自己,难道这样一个强盛的国家,就要断送在我楚熊侣这一代吗?”
东关旅看了虎儿一眼,只见他神情更是严肃,于是只好勉强笑笑说道。
“不会的……不会这样糟的,”他有些不自在地笑道。“只要我们努力,有朝一日……呃!一定能够……能够改变的。”
熊侣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却有着淡淡的悲哀。
“当然,有虎儿和你来帮我,我真的非常的高兴,但是我想虎儿应该也告诉过你吧!
我们的实力,和斗子玉比起来有多悬殊,你也看到了。
要钱,我们没有钱,要粮,所有的粮草大都掌握在斗家的手里。
说到人,我们是有一些壮慨豪情之士,大伙都有热情,都全心全力想要对我楚家效忠。
理想当然很好,但是理想却不能当饭吃的,这点你们知道吗?”
虎儿轻轻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知道。”
熊侣微微颌首,转眼却凝望着东关旅。
“小旅,你呢?这一点你知道吗?”
东关旅无奈地也点点头。“知道。”
熊侣苦笑了一会,却有些沉默起来,一旁的虎儿微一沉吟,便对东关旅说道。
“只是现在我和熊侣却找到了一个转机之处,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们。”
东关旅皱了皱眉,大声说道。
“这是什么话?我当日既然已经和你们二人立誓约为兄弟,不论什么事便是要了性命,也要帮得你们周全。
你再要这样问的话,那就是看我不起了。”
听见他这番慷慨的说话,虽然之前东关旅已经说过类似的内容,但是此番再次说了出来,显然更多了几分坚决。
熊侣微露喜色,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
“好!小旅果然是好兄弟。来日我若是有幸得到大位,一定不会忘记你们两人的恩泽!”
他说着说着,伸出手来,便指向遥远的星箭荒场。
“当今之计,我们若要扭转局势,克服我们钱粮人手不足的劣势,唯一的转机,便在星箭荒场!”
一旁的虎儿点点头,接口说道。
“世子所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的所有希望,就在星箭荒场。
你一定记得,夷羊前辈在碧落门所说的星箭之事吧?你自然也亲眼见过那星箭巨像在上古时期的神威力量,只要有这样的巨像,不必用到全部,光是其中之一二,便足以挡下天下最精锐的大军!
只要掌握了星箭荒场,别说是斗子玉了,便是要将整个周朝王土上的封国全数拿下,那也是谈笑之间的事!”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慷慨激昂,充满了期待的热切之情。
这样的内容,要是让一般人听见了,一定以为虎儿是个发了神经的失心疯子,但是东关旅自己曾在星箭荒场见过那些巨像的威力,也曾在碧落门听过夷羊玄羿叙说的星箭传说,知道此刻虎儿说出来的话虽然有些夸大,但却不是不可能之事。
想起当日在碧落门中看见星箭巨像们战斗时的惨烈,再想想如果用这样的神兵和众封国的寻常兵力对敌,要想一统天下,说不定真的像虎儿所说,只是“谈笑间之事”。
东关旅和虎儿、熊侣不同的是,他对军国大事并没有像他们二人那样热衷与投入,但是知道星箭荒场的奥秘能够帮助熊侣得国,自然也为他高兴。
“掌握星箭荒场之事,对世上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只是幻梦一场,但是对我们兄弟三人来说,却是很有可能成就的丰功伟业,”熊侣慨然说道。“因此,我希望小旅你能帮我,也帮虎儿,取得星箭荒场的巨像在手,为我赢得楚国大位!”
东关旅点点头,神情庄重坚决。
“只要你们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做到。”
听见他这样坚决的回答,熊侣松了一口气,仿佛解决了一件极难成就的大事。
“我们已经把计划定好了,虎儿这里有地图,待会请他告诉你我们的计划为何。”
三人缓缓步下石阶,虎儿从身上掏出一幅羊皮地图,摊在地上,便开始对东关旅叙说整个攻入星箭荒场的计划。
“你看看,这里是星箭荒场旁边的山路地图,这里有兵,那里也有派兵,”虎儿不厌其烦地解释说道。“斗子玉并不像我们知道星箭荒场有那么多的奥秘,只知道那是楚国历代以来的一个圣地,对于荒场中的巨像,他并不知道它们有什么样的可怕能力,所以他才会将巨像拿来当作处死人的工具。”
“他不知道巨像的用处吗?”东关旅奇道。“当日我们亲眼见到巨像发生异变之时,他不是也在那儿?”
“当时的情况太乱了,所以难怪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虎儿笑道。“这也是我和熊侣回到郢都,从很多人那儿旁敲侧击才问出来的。
原来那时候斗子玉和他的爪牙没三两下就被巨像发出的巨响震晕了,而且听说斗子玉要晕掉之前还发了狂,把几个手下从高台丢了下来,摔死了好几个。”
“哇!”东关旅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那时候还发生过这种事。”
“我们被斗子玉手下塞入星箭巨像的时候,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已经被全数震晕震傻了,记不记得后来我们要逃的时候,你还想趁他们晕倒时杀了斗子玉吗?后来却被熊侣挡了下来,记不记得?”
东关旅点点头。“当然记得。”
虎儿还没有回答,一旁的熊侣却恨恨地说道。
“早知道现在这恶贼这样猖狂,我就让你把他杀了,也省得现在我们要花那么多工夫。”
虎儿叹道。“天下之事,我们料不到的事可多着呢!不过还好斗子玉对星箭荒场的事并不了解,要是他知道荒场中有这么强大的兵团,又知道我们有能力催动它们,不发了狂才怪!”
熊侣点点头,指着地图说道。
“就因为他一无所知,所以虽然派了兵阵守着荒场附近的山区,但是这些兵力却不是太多,还在我们可以应付的范围之内。”
虎儿沉吟了一会,指着图中一处山道说道。
“总而言之,我们这次的行动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东关旅奇道。“为什么只有一次机会?”
“这是战阵上的攻守战略,”虎儿流畅地说道。“因为他们对荒场的用处一无所知,所以没派太多兵力阵守。但是我们这次一旦出手进攻了,以斗子玉之能,绝对会猜到星箭荒场中大有蹊跷。
因为如果不是那里有古怪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去夺呢?
而且我们这样一行动下去,便是和斗子玉正式翻脸了,所以我们也一定要成功地把星箭荒场中的巨像取在手中,就算不能取得全部,至少也要抢到一两个,否则以后就没有本钱和斗子玉打仗了。”
三个人在山洞之中不住地讨论,将星箭荒场附近的地势研究得清清楚楚,断定熊侣的兵力足够制服阵守的楚兵,但是却也要出动熊侣手下所有的人,才勉强凑得够数目。
“只是有一点我不了解,”东关旅皱着眉,好奇地问道。“我和你们的人完全不熟,如果真要打起来也没有默契,那我要做什么呢?”
“你啊!”虎儿笑道。“那一日你打倒那两个孪生玄将的情形,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这几年你在元神能力上大有进境,因此我打算将你放在此处……”
他将手指放在一处山道之上,那山道位于星箭荒场的后方,地势颇为险要。
“因为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们会将前方守住,但是因为人手不够,所以后边我们可能会出现空隙。
这次行动我们不只要有时间攻下星箭荒场,还要有时间驱动巨像,这一点我们三人虽然不能说没有经验,但是能不能将巨像驱动,我却是没什么把握的,所以一定会花费多一些时间。
因此,我们要能够将这些阵守的楚兵制住,到且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逃走,前去报讯。
如果让他们报讯成功,斗子玉再增兵前来,我们这次就算一败涂地了。
所以我们会守住前方,却刻意在后方留下空隙,如果他们想要逃走,便会选择从后方逃脱。
但是他们一定要经过你这儿,你的地点恰恰好掐住了后方的通路,只要有人前来,你便可以将他们阻止。”
东关旅看了看那山道的形势,知道虎儿说的果然没错,但是他想了一下,又疑惑地问道。
“只有我一个人吗?”
虎儿点点头。“没错,只有你一个人。”
“可是,如果人少一些我还能应付,如果一下子来很多个,我只怕打他们不过。”
“打不过?”虎儿和熊侣对望一眼,两人都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没人叫你用打的。”
“不打怎能挡住他们?”东关旅笑道。“你当我是神仙吗?”
“你不是神仙,不过你有元神的能力,”虎儿淡然地笑笑。“你来看看。”
他指着那条山道,又指了指道旁的深涧。
“这一条山道到了这里会突地变窄,所以每次只能有一个人通过,而你便守在这里,”他指着山道的一个转弯之处。“只要有人一出现,你便用元神能力无声无息地打他,他一个收势不住,登时就会摔下深涧,摔个稀烂。”
东关旅神色一变,看了看那山道的形势,凝神一想,便知道虎儿这个计谋果然极为有效。
只是……
“只不过,这样未勉有点太阴狠了吧?”东关旅勉强笑笑。“而且摔下去的话……”
虎儿长叹一声,很诚挚地握住东关旅的手。
“小旅。”
东关旅微微一怔,随口应道。
“是。”
“你要知道,我们现在不是在玩小时候的躲迷藏游戏,”虎儿静静说道。“不是那种被抓到了,嘻嘻哈哈闹上一阵就再重来一次的游戏了。
我们现在做的是极端危险之事,是拿性命去搏的事,你如果不让他们死得干干净净,被他们杀得干净的就变成了你自己。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做法很阴狠,又很残酷。
只是你不对敌人残酷,等到他将你抓起来,绑在木椿上准备把你的心挖出来的时候,你看他会不会想:“嗯!我不能这样残酷’,然后就把你放走?
我只要你告诉我,会不会有这种事?”
东关旅想了一下,只好低声说道。
“不会。”
“所以,这就是我所说的,我们要做的大事,”虎儿神情庄重地说道。“如果你觉得做不到,就一定要告诉我。
因为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最要好的兄弟,但是我却不能够因为你一时大发善心,反倒害死了其他兄弟。
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行不行?”
东关旅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见一旁熊侣期盼的神情,便轻声地叹了一声。
“可以。”
“好!”虎儿大声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想我们的行动就又多了几成把握,有你的相助,我看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够把斗子玉打倒!”
第四部(乱世浮生) 第八章 你有个儿子在龙族
经过几番斟酌,虎儿和熊侣决定速战速决,议定在第三日清晨率领四十名箭族、巫族的属下强攻星箭荒场。
东关旅虽然想到那日可能要害死不少人命,在心中仍然有些不安,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虎儿和熊侣二人,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为了彻底保密,这件强攻行动东关旅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公孙剑妤也没有说。
好在这几日公孙剑妤也没有出门指点斗晴霜练剑,自从那次在浚水水边看见斗子玉辇车中的齐国王女之后,她变得有些沉默,只是成天坐在家中沉思,东关旅本想劝她出门走走,但是为了怕露出口风,便打算等到行动过后再带她出去散心。
日子,便在等待中很快过去,不多时,便已经到了虎儿约定秘密进攻星箭荒场之日。
这一日清晨,虎儿和东关旅领着熊侣手下四十余名死士从城外悄然出发,为了避人耳目,两人和这些人早在前一日便已经变装出城,躲在城外一处小屋之中,等到天光将明未明之际,便快步往星箭荒场所在的山区而去。
到了山区,只见熊侣和几名随身的卫士已经等在那儿,其时天空已经蒙蒙地露出鱼肚白的颜色,在这个城内大多数人仍在酣睡的清晨,三个人再次聚集一起,但是这一次要行的事,却是关系着日后千千万万人命运的大事。
至少在熊侣的心中是这样想着的。
所以,虽然他向来便是沉静少言,但是此刻却很少见地出现了激越的热情。
“众位兄弟,”熊侣在山风之中大声说道。“若果我今日能够得偿夙愿,得到我楚国的大位神兵,我熊侣在此对天发誓,绝不会忘了各位!”
这四十来名熊侣手下虽然水准良莠不齐,有的人甚至只是市井流氓,但是此时却也被熊侣的慷慨呼声所感,一时之间,众人在森冷的山风之中只觉热血沸腾,顿时觉得自己果然是要前去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众人在山道中悄然而行,到了山区更是噤声不语,生怕被镇守在此的楚兵发现。
到了虎儿探知的第一个楚兵站哨之处,只见两个楚兵在山风瑟缩而行,仿佛连走起路来都有问题,虎儿观察了一会,伸手一招,两名箭族之士无声无息摸过去,登时便将两名楚兵撂倒在地。
一行人在山道中悄然而行,不多时便已经攻破了四处楚兵岗哨。虎儿和熊侣这些年来虽然对军事作战之事颇有钻研,但是两人毕竟都极为年轻,少了几分沉稳之气,两人见这四处兵哨都是人力单薄,极易攻下,心中不禁大喜,认为斗子玉对这星箭荒场果然毫不看重,只是意思意思放了这几处兵哨,一时之间,两人心中都是暗自窃喜,心想星箭荒场已经近在眼前,要将斗子玉势力打倒显然已是指日可待之事。
只是他们却没有发现,在众人的身后,已经不时开始出现闪烁的奇异光芒,仿佛在阴暗的黎明时分,有着什么怪物在暗中窥伺。
前行了不多时,此时已经可以见得到星箭荒场所在的巨大石窟,看着石窟黑黝黝的入口,东关旅心头巾不禁砰砰砰跳了起来,想起自己登上大位的重要关键便在其中,忍不住便狂喜起来。
但是虎儿却要比他慎重上一些,此时他环顾四周,发现山林间一片空寂,四下寂静如死,显是没有任何异状。
他在暗自欣喜之余,却也没有忘记交付给东关旅的任务。
“喂!小旅,”他在山风中低声说道。“就照原来所说的,这边应该没有事了,但是为了预防万一,你还是要到后方等着。”
东关旅点点头,前几日和虎儿商议之时,便是要他独自一人在山后守着,以防有楚兵从后山绕至郢都城报讯,虽然眼前一切看似无事,但是虎儿却是颇为谨慎,仍然要他前去守候。
于是,在一处转角处东关旅和众人分路而行,虎儿和熊侣在曙色中向星箭荒场悄然走去,东关旅则是取道山径绕至后山。
走了没多久,只见天空逐渐蒙蒙地亮了起来,东关旅从小就在这样的山林之中长大,此时吸了口冰凉的山林之气,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
走着走着,绕过一处山径,东关旅往前不经心地一看,这一看,整个眼睛却像是看见了最不思议的事物一般睁得极大起来。
此刻在山径的旁边一株小树之上,施施然斜倚着一个神情悠闲的人,看见东关旅惊讶万分的神情,那人还淡淡地笑了一笑。
那笑容对东关旅来说,当然绝对不会陌生。
因为这个悠然坐在山林中的人,便是“光剑”倪负羁。
看见倪负羁陡然出现在此,东关旅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之间只觉得极不对劲,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有什么地方不甚对头。
他惊疑不定地往来处一看,又惊惶地转头看了看倪负羁,只见倪负羁还是如往常一般,笑容极为温和亲切。
只是,为什么他会在此刻的深山之中出现……?
便在此时,只听见远处的山间传来闷闷的轰然巨响,听声音便是星箭荒场的方向。
而且,还隐隐然可以听得见有人惨叫呼痛的声音。
东关旅大吃一惊,心中暗暗叫苦,一转身想要往星箭荒场的方向奔去,却冷不防从身后悄然出现两道迅捷似鬼魅的身影。
东关旅只觉得两边肩头,两个膝盖同时一麻,整个人便不自觉瘫软下去。
他大惊失色,转头看去,却看见那两人一个脸色苍白,身上的衣饰有着半羊羊鱼的奇兽图案;另一人却是个美貌的年轻女子,手上一柄透明的长剑。
记得当日倪负羁曾经介绍过,这两人都是十三玄将中的人物,脸色苍白的男子叫“神羯星”里李克,女子则是“室女剑”叔孙紫兰。
两人无声无息地将东关旅一举制住,倪负羁负着双手缓缓地走了过来,东关旅大急,连忙大声叫道。
“倪负羁师父,你不要这样,快放开我,我要去帮虎儿!”
倪负羁摇了摇头,对他温言说道。
“我不想放你,不是因为怕你去帮他们,而是我不愿意你涉入楚国的王位之争太深。
日后如果熊侣得了大位,说老实话,对你和虎儿能有什么好处,我还真看不出来。
但是如果斗子玉争赢了,如果你在争夺王位时和他结怨过深,我也很担心你会有惹不完的麻烦。
既然你称我一声‘师父’,我对你的苦心,你能了解吗?”
但是此刻东关旅却是一心只想到战阵上帮虎儿和熊侣解围,对于倪负羁说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只是一迳地大叫。
“快放开我!说那么多干什么?快放开我!”
倪负羁长叹一声,双手轻轻在他身上一拂,东关旅的双手登时恢复了活动,腿上也逐渐有了知觉,他正要起身狂奔而去之际,倪负羁却淡淡地说道。
“如果你留在这儿,我就答应你不伤虎儿和熊侣,如何?”
他轻轻松松地拍了拍手,淡然地笑道。
“但是如果你去了,我就不能保证他们安然无事了,这样又如何?”
听见他这样奇异的说法,东关旅转过头来,无法置信地盯着他看,心中却想起认得这个奇异中年人以来,他果然总是说到做到,从来不曾有过失信之事。
过了良久,他才颓然地低下头。
“好,我一切听您的,只是您说话要算话。”
两人静静地坐在山径之中,远方星箭荒场的闷然巨响依然不绝,只是那些惨叫声过了一会就不再听到,东关旅有些惊惶地看了看倪负羁,倪负羁却沉静地说道。
“我答应你不伤虎儿和熊侣,便是不会伤害于他们,这点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东关旅苦笑道。“我当然放心,他们在那儿努力作战,我却坐在这里和您瞪眼发呆,安全得要命,我当然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倪负羁饶有深意地看着他,悠然地说道。
“人世之间,宿命纠缠之事,常常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上天既是安排你在这儿安然而坐,你就坦然受之也是不妨。”
“只是我却不晓得,您硬要将我留在这儿有什么用意?”
“用意便是,我因为对你前日所说的龙族之事有点挂怀,便去探访了一些东西。
最后,证明我的推测没错,所以我才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听见倪负羁这样说,东关旅微微一怔,皱了皱眉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怎么又会和龙族扯上关系?”
倪负羁静静看着他,那眼神因为太过专注,开始令人有些不安。
“倪师父,”东关旅叹道。“您有什么事情,就说吧!您这样盯着我看,我很不舒服的。”
倪负羁又想了一会,这才像东关旅一样,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宿命,也真的只能怪是宿命。”
“什么事情只能怪是宿命?”东关旅疑惑地问道。
倪负羁摇摇头,沉声说道。“我这几日以来,对东海龙族做过很透彻的研究,对他们的习性、生养多了不少认识。
因此,我想那个龙三公主所生的婴孩,应该是你的孩子!”
此话一出,东关旅便是大皱眉头,而且还微有怒意。
“倪师父,”他微带愠色地说道。“我向来对您极为尊敬,请你不要胡言乱语,龙三公主的孩子,怎可能是我的?”
“小旅,”倪负羁饶有深意地看着他,沉声说道。“从你认识我以来,我有没有对你胡言乱语过?”
东关旅微微一怔。“没有。”
“那么,你觉得以我的个性,我会是这样无聊透顶之人,编这样的故事只为博你的取笑吗?”
东关旅想了想,由衷地说道。“不会。”
“那就是了,”倪负羁静静地说道。“若不是此事太过令人难以相信,我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心力去求证。
为了找出事实的真相,我还连找了半个郢都城,直到找到东海龙族的人问清楚为止。”
“只是那还是不可能的事,”东关旅急道。“我和龙三公主虽然在鬼域天庭相处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和她却……却完全没有怎样,她生的孩子又怎会和我有关?
而且我们进入鬼域天庭不久,她的肚子就大到遮掩不住了,当时我还推算过时间,发现如果不是在之前受孕,又怎会怀孕如此之快?”
倪负羁叹道。“其实,这其中的关键便在于我们对东海龙族并不了解,对他们的生养、寿命、长成完全不了解,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会。
事实上,龙族之人的生养和我们凡人大不相同,他们的受孕方式是‘感生’,因有所感应而孕育成胎。
这种感生方式听起来似乎是无稽之谈,但是其实在古史之中,有许多著名之人便是这样孕育而来的,常常都是未婚少女踩着了雷神的足迹,偶有所感,便生下孩儿。
当然这些传说之中未必全然可信,但是我向龙族之人问过,众人都说这‘感生’一事,是真正存在于龙族之中的。”
“感生……”东关旅喃喃地说道。“那我……”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进入鬼域天庭之前,曾经为了救龙三公主一命,在雷电光芒中与她相触,对不对?”
“对。”东关旅点点头。
“在与她相触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奇异的情事发生?”
“奇异的情事……没有,”东关旅迟疑地说道。“不过好像有点暖洋洋的,酥酥麻麻的感觉。”
“暖洋洋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倪负羁叹道。“凡人世间,男女情事也有这样的感觉啊……依我看,‘感生’便是发生在这样的接触之中。”
“只是碰一碰,不会那么严重吧?”东关旅有些固执地摇摇头。“要不然天下男女岂不是动不动就要生出一大堆孩子?”
“那是龙族和人族间的差异与不同,而且还是因为阴错阳差,才会让你们二人‘感生’的。”
“什么阴错阳差?”
“据你所说,说那魔族王子鹰黑翎与龙三公主已经打算婚配,我想,他们很可能是打算在进攻碧落门之后便立行婚娶结合之事。
也因为如此,可能龙三公主才会将自己调理成准备好要‘感生’的状况。
谁晓得在碧落门中会发生那样的时空异变,将你二人卷至鬼域天庭,才会有感生受孕之事。
如此说来,我刚刚所说的‘一切都是宿命安排’,那难道还有错吗?”
听得倪负羁这样详尽的分析,东关旅已经从方才的嗤之以鼻,转为逐渐相信的态度,他仔细回想,想起在鬼域天庭中龙三公主说过的一些奇怪话语,现在和倪负羁所说的情状对照一想,果然颇有道理。
要不然,为什么她要这样生气?
为什么她又要说,“你不用帮这孩子找父亲了,这是你这一生最后一次抱他”?
想着想着,当日许多奇异的情节一一涌现脑海,而龙三公主的许多古怪情绪,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当日那个可爱的婴孩,竟然是自己的骨血!
想到此处,东关旅的脑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陡然爆开一般,变得全数空白起来。
龙三公主生的孩子,居然是他东关旅的后代!
在这个世上,居然已经有一个孩子,是流着他东关旅血缘的后代!
一时之间,东关旅只觉得有些晕眩,却不晓得该当如何反应。
倪负羁看着他的神情,微一叹气,又悠然地说道。
“还有一件事情,可以证实那龙三公主对待你极为不同。”
“什么事情?”
倪负羁伸出手来,指着东关旅胸前挂着的那串玉丝。
“这个。”
东关旅愕然,不自觉地伸出手来碰触手那串晶莹柔润的玉丝。
“这个……有什么特别之处?”
“龙族人对我说过,说龙族的王族之女每一个人都有身分为证的玉丝,那是她们在王家的身分象征。
这种玉丝随着她们而生,随着他们死后入土,那是终生不会离开身子的。
唯一的例外,只有在她们婚嫁之后,会将这种玉丝放在夫家,或是留给自己最钟爱的后代。
龙族王女们的玉丝,据说每一个之中都蕴藏着龙族和天下玄奇之事的起源和奥秘,根据那个龙族之人说,他从来没有听见有任何玉丝携出龙族国度的事。
因此,不管我如何告诉他,他还是不相信你真的会从龙三公主那儿得到玉丝。”
便在此时,那两名玄将又轻飘飘地出现在眼前,看见他们二人,东关旅这才想起在星箭荒场那儿,虎儿和熊侣的战局不知道变得如何?
方才倪负羁说出来的事情实在太过震撼,一时之间,东关旅只是心乱如麻,却全然没有想到虎儿和熊侣的事,直到此刻看见两名玄将出现,这才想起来大事不好。
以倪负羁和十三玄将的埋伏情形看来,熊侣部队这一次的行动十之八九已经一败涂地。
看来,事前虎儿和熊侣的估算已经证明全然错误。
原来斗子玉并没有轻忽星箭荒场的重要,也许他并不知道星箭荒场的奥妙,也许他也没有掌控星箭荒场的能力,但是他却仍然慎重其事地将这个神秘地点守了个水泄不通。
比起这样的计谋和盘算,看来,便是再多十个虎儿和熊侣,也许也还对付不了斗子玉的一个小指头。
想到此处,东关旅忍不住眼睛圆睁,望向倪负羁。
看见他惶急的神情,倪负羁只淡淡地道。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什么,只要我答应过你不伤害他们,你就可以看见他们两人毫发无伤。”
听见他这样说,东关旅这才放下心来,倪负羁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了东关旅的肩头和膝盖,登时将他的麻痹解了,于是东关旅再不迟疑,便往星箭荒场的方向奔去。
第四部(乱世浮生) 第九章 关于一场兄弟相残的惨事
这一场星箭荒场前的战役看似激烈,却没有花上太长的时间,熊侣阵营因为全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已经全数被斗子玉的部队掌握,不论在战力和人数上都居了下风。光以人数来说,斗子玉这边至少来了数十名魔族之人,十三玄将,再加上几百名楚兵,如果熊侣这边没有东关旅的相助,光是十三玄将中的三数人便可以将他的部属全数击退。
更糟的是,东关旅果然完全没有机会加入战局,他先被玄将们用计制住在先,后来又从倪负羁的口中得知了龙三公主怀的竟是自己的骨肉,整个人更是惊得呆住,登时便没了主意,等到回过神来时,大局便已经几乎底定。
经此一役,熊侣的精锐部队在星箭荒场的山谷之前全军覆没,不用说占领星箭荒场了,连荒场所在的山谷也完全无法接近,便被魔族和十三玄将联手打了回来。
虽然在山谷中夹击的魔族、十三玄将并没有痛下杀手,但是战阵之中,伤亡折损却是在所难免,而且大部分的熊侣手下都受了重伤。
因为斗子玉的部队虽然对熊侣部属手下留情,但是他们用的却是更阴损的方式,将箭族、巫族众人制服之后,虽然没有杀了他们,却仍然让他们断手折足,虽然勉强留得性命,却大多成了不能打仗的废人。
熊侣和虎儿在乱军之中且战且退,败得一塌涂地,极为狼狈。混乱中,熊侣还看见了东关旅居然不曾加入战局,只是和倪负羁坐在别处评头论足,他不知道东关旅其实是被十三玄将用计制住,以为他临阵脱逃,只在一旁袖手旁观,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但是虎儿却对东关旅另有想法,他与这个老友相识较深,也对他的个性较为了解,明知道东关旅不可能在阵前变节,但是见他在战斗的过程中却一直坐在倪负羁的身边,却又不知道个中的缘故。
乱军之中,虎儿和熊侣猛力挥击手上的武器,想要在敌人阵中杀开一条血路,但是围攻两人的楚兵为数极多,若不是楚兵们受令不可以伤害世子性命,两人早已被打成了肉饼。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虎儿和熊侣两人披头散发,身上全是血污,狼狈地不住胡乱挥击,便在此时,只听见身后一声暴雷也似的巨吼,两人只觉脖子一紧,整个人却已经凌空而起。
只见在两人的身后,十三玄将中的高大巨汉“狂牛斩”舟东来一手一个,像是拎着小鸡一般将虎儿和熊侣高高拎起,两人在空中不住挣扎,但是这巨汉手上的劲力极大,两人被抓住的又是全然无法使力的后领,于是只能在空中无力地手脚挥舞,看得众楚兵都是哈哈大笑。
只听见虎儿狂声怒叫。
“你个混蛋十三王八!快点放开世子!你们想要犯上作乱吗?他是楚国世子,你们怎敢这样无礼?”
那巨汉舟东来哈哈大笑,正要出言讥刺几句,却看见倪负羁急急忙忙排开众人,大声说道。
“他说得没错,你们怎可这样对待世子?快快将他放下!”
他说得颇为诚恳真实,但是一旁的楚兵们却仍然哄笑不已,舟东来听见倪负羁这样大叫,胖大的油脸露出憨憨的笑容,双掌一放,便将虎儿和熊侣从半空中掷了下来。
“砰砰”两响,虎儿和熊侣同时着地,虎儿的手脚较为灵便,一落地便翻身起来,但是熊侣却是手脚较不灵便,一时站立不稳便摔倒在地,惹着一众楚兵更是哈哈大笑。
熊侣摔下地之后,听见众人的哄笑声更是懊丧欲狂,整个脸涨得通红,虎儿见状连忙过来要扶,熊侣一时狂怒难抑,见虎儿过来拉他,一反手却“啪”的一声,清脆地一掌便打在虎儿的脸上。
只听见那巨汉“狂牛斩”舟东来狂声大笑。
“哈哈!哇哈!谷於菟你好俊的身手,”他的声音极为洪亮,一开口便远远地传了出来。“可惜却有个好脓包的主子!”
一旁另一位玄将之一的“羊魔”白铜寿也哈哈大笑说道。
“这个主子也真气派,文的不行,武的不行,真正在行的只是会投胎,生对了人家。也罢也罢,反正只要生在楚王家,便是乌龟王八也能成为世子,那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几句话却是尖刻非常,别说熊侣是楚国世子,便是寻常人听了这样的话也要忍受不住,虎儿顾不得脸上被熊侣火辣辣地打了一掌,听见白铜寿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登时便是怒容满面,一纵身便打算过去和他拼命。
但是熊侣却要比他冷静许多,他知道平素斗子玉虽然在暗地里常常与他作对,但是在表面上却仍然对他楚国世子的身分相当礼敬,此刻十三玄将敢在当场说出这样的不敬之语,显然事有蹊跷,于是暗自收起怒气,缓缓地爬起身来,冷然对倪负羁说道。
“你们闹够了没有?我便是在此,你们想干什么就尽管来吧!看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把我砍成肉酱都随便你们。”
他说着说着,看见东关旅仍然站在倪负羁的身旁,心中更是暗自起了极大的怒火,但是他的个性颇为阴沉,此刻便将那狂怒之情勉强压了下来。
“你们还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有事,就继续把我挡着吧!要不就让我们走!”
倪负羁还未接口,身旁一个黄衣的斗家人便打了个哈哈,说道。
“也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子玉爷因为再不到十天就要大婚了,这婚姻大事可不能马虎,得让君父来办。
现在楚国之中,大王因为身体微恙不管世事,这‘君父’一职,当然便是着落在世子身上了。
子玉爷在郢都城中找不到世子,心想世子可能是来这城郊修身养性,所以才派小的等人前来迎接,请世子回去和子玉爷共商婚礼吉庆之事,请世子不要见怪。”
他这一句“不要见怪”倒将一场激烈的战事推得干干净净,仿佛方才的激战完全没有发生过,虎儿认得这人是斗子玉的堂兄,名字叫做斗叔越,同属斗家的子侄,平素便是口齿便给。
熊侣冷然地哼了一声,拍拍身上的尘土,也不多说,便昂然地随着簇拥的楚兵上了一部小车,一脸铁青地坐在小车之上。
东关旅排开人群,走过来虎儿的身边,想要和他说些什么,虎儿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东关旅还要解释,一旁却有几个玄将笑嘻嘻地将他半拥半推地上了一部车子。
虎儿紧紧跟着熊侣的小车快步奔跑,回头一看,只见东关旅坐上的车却是锦缎华丽,比起熊侣的小车要大上许多。
仔细一看,车上除了车夫外居然只有东关旅一人,连倪负羁、斗叔越和十三玄将也都随侍在车旁快步而行。
虎儿看见东关旅受到斗子玉部属这样的热切款待,一时之间也想不通个中缘由,抓着脑袋想了一会,回过头来,却看见熊侣目不转睛地抬头瞪视东关旅的那部大车,眼中仿佛就要喷出火来。
倪负羁和斗叔越率着一众人等穿过山路,回到郢都城中,在城门之前,魔族和十三玄将便已经脱队自行离去,只留下数百名楚兵,带着东关旅、虎儿和熊侣直接进入郢都城中。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了城中心,却直直地往斗子玉的府第前进。
那斗子玉的府第极为豪华宽广,除了巨宅之外,还有着几处极尽华美的庄园,虎儿伴着熊侣的小车走过一处宽敞的花园,想起年幼时曾经因为宰杀了一头花园中的珍禽,连累几个少年友伴死于非命。
想到此处,虎儿忍不住回头看了东关旅一眼,当年他也是一同被斗子玉逮捕处死的同伴之一,只是当时东关旅却是被虎儿一时兴起,拖下水无辜受累,是以对这个豪园并没有任何印象。
此刻东关旅坐在大车之上,整个人表情却是十分茫然,虎儿想了想方才的情景,又想起熊侣刚刚的怨怒神情,心中隐隐然有了点不祥之感。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直开入斗子玉的豪园,走进内院,几个侍女快步出来,迎向的却是东关旅的大车,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
倒是熊侣的小车停在角落,却是冷清清地没有人过来理睬。
熊侣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四周,便跳下车来,几个楚兵这时才簇拥在他的身后,随着众人走进内院的大宅。
只见在大宅的正中央有个占地极大的厅堂,此时却已经坐了不少人,虎儿微感诧异地站在熊侣的身旁,看了看四周的脸孔,低声说道。
“有点奇怪,屈家大夫、史官、大司农、大司马,大家都来了。”
熊侣点点头。
“他们来了也好,至少可以知道斗子玉不会在这里动手,我们至少比较安全。”
两人低声相谈,还不时地抬头四下张望,看见此时到场的都是楚国朝堂上的元老重臣,要知道此时楚国国内虽然斗子玉的权势极大,但是他的势力范围却集中在青壮朝臣之中,只因这类的大臣较有野心,而且希望在依附斗子玉的动作中得到好处。
但是元老重臣们的想法便和这些青壮之臣大为不同,他们对于祖宗家法颇为重视,平素也较为同情世子熊侣,其中有几个人更是常和斗子玉有所冲突。
像是楚国最古老的贵族屈氏之家,便是最为反对斗子玉的世族,当日东关旅几个在星箭荒场见到,被斗子玉弄死的屈廷子西,便是屈家矢志效忠王室的忠臣。
按理说,若是斗子玉要聚集群臣商议大事,找的对象会是那些青壮之臣,但是此刻放眼看去,却大多是一些和斗子玉向来不甚相合的元老重臣。
虽然有些透着奇怪,但是熊侣和虎儿却是暗自欣喜,因为此刻两人身处在斗子玉的势力范围之中,身边却是这些对自己友善的元老重臣,毕竟是件令人较为放心之事。
那些元老之臣看见熊侣和虎儿陡然出现在斗子玉的豪宅之中,也不晓得为什么,却是人人神情古怪,有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偶尔有几人望向熊侣,又看看一旁的东关旅,神情更是古里古怪。
早在走入厅堂之时,东关旅便被斗子玉的手下安排坐在前端的大位之上,按照楚国宗法来说,遇有重大的正式聚会,这样的大位都是让王族之人来坐的,如果是当今的大王楚穆王到场,便是请他坐上此位。
此时楚穆王当然不在当场,但是世子熊侣却是在的,只是斗子玉却不知道搞什么玄虚,居然没有让熊侣坐上这个大位,而是让大伙儿都不太认识的东关旅坐在这个象征楚国尊荣的位置之上。
东关旅此时刚回楚国,对于楚国国内的局势并不清楚,他胡里胡涂地在星箭荒场的山区被人簇拥来到这里,虽然坐着的是最豪华的大车,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是茫然不知,即使是进了斗子玉的大宅,也不晓得这栋华丽豪奢的深宅巨院,原来便是他生平最恨的斗子玉居住之地。
放眼望去,整个聚会厅中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看过去每个脸孔却都极为陌生,算来算去也只有角落的虎儿和熊侣是他认识之人,至于倪负羁和那几个玄将,根本连进来此地都不够格,是以只能在外头等候。
仔细看看虎儿和熊侣,只见两人神色严肃森然,东关旅曾经对他们招手示意,只见虎儿的神情复杂,想要举手回应他,但是手臂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至于熊侣,却是神情淡然,对东关旅的一切视而未见,根本就当他这个人已不存在。
看见两人这样的神情,东关旅微微感到不安,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厅堂之外,此刻却传来一长串的洪亮呼声。
“令尹斗子玉到!”
听见这一长串气派极大的长呼声响起,东关旅隐隐已经猜到这里应该是斗子玉的府第,只是此刻得到了证实,心中更是又惊又怒。
他生平最讨厌之人,便是这个楚国第一权臣,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他最敬重的公孙剑妤,此刻被人胡里胡涂带进了斗子玉的豪宅,除了惊惶之外,更是怒气暗生。
便在此时,长廊上传来一阵清朗的长笑声,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走进来的正是楚国“令尹”斗子玉。
此时他正当壮年,身材高大英挺,脸上像是冠玉一般发着焕然的光采,三缕长须乌黑晶亮,身上穿着一件紫貂华裘,也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是只要在人群中一站,众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要集中在他的身上。
数年之前,东关旅曾经见过这楚国第一权臣几次,奇怪的是,纵使自己对他如此痛恨,若是能力可及的话,甚至随时想要将他制之死地,但是每一次见到了斗子玉,却总忍不住有着自惭形秽的自卑之感。
只见斗子玉志得意满地走进厅堂,一路走来不住地向群臣们点头致意,走到了大位旁边,看见东关旅神色阴晴不定地坐在大位之上,斗子玉淡淡一笑,却做出了令人惊讶万分的动作。
他饶有深意地盯着东关旅看,微微一笑,整个人却伏地对着东关旅深深一拜。
此举一出,全场尽皆哗然,因为在春秋时期这种动作是最敬之礼,便是平常之人也很少用到这样的大礼,如今斗子玉是楚国第一重臣,在封国之间地位甚至比起许多中等强国的国君还要尊荣,此刻居然在众人面前对东关旅行此大礼,当然会让众人又是惊惶又是好奇。
群臣之中,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忍不住大声说道。
“令尹此举差矣,不符礼法,令尹此举差矣!”
他这话一说出口,有许多人便纷纷点头,表示他说得不错。有人认得这位老臣叫做孙叔子明,是前代楚王极为重视的重臣,此刻由他出面指正斗子玉的行止不符礼法,众人都觉得颇为恰当。
只见斗子玉对众人的窃窃私语毫不在意,仍然迳自对东关旅又行了几次大礼,这才昂然站起,露出自信的神情,便坐在东关旅的下首,表示对他极为敬重。
孙叔子明朗声说道。
“令尹身为国之重臣,是国中地位最崇高的人物,按照礼法,大王仍然健在,便是世子熊侣也在当场,令尹不将世子入座高位,却向一个平凡小民行礼,请问,这是不是无视于祖宗家法,公然违抗楚国祖制?”
斗子玉笑道。“叔孙先生说得极是,子玉果然应向我国大王世子行礼,只因今日情势特殊,这便是子玉今日邀集众人前来的最主要目的!”
他此语一出,众人更是好奇,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人群之中,只听见虎儿大声怒叫道。
“斗子玉!你又在搞什么玄虚?今天世子明明就在当场,你为什么公然视而未见?你既然遵守楚国礼法,又为什么不请世子上座?”
虎儿这几句话朗声而出,字字有理,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称是。
斗子玉冷然一笑,也朗声说道。
“按照礼法,我果然是该对世子行礼的,但是真要行礼,也要是真正受得起之人,才受得了我这大礼!”
他说了这番话之后,众人更是哗然,因为这番话明显便是当场挑战了熊侣的世子身分,众人都知道斗子玉此时权倾一时,不仅对世子熊侣毫不忌惮,连当今楚王也对他无可奈何,但是平日斗子玉对于楚国王族都还算礼敬有加,今日这样当堂讥刺世子熊侣,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果然,那位老臣叔孙子明便是头一个忍不住出言斥责,只听见他厉声说道。
“斗子玉,你好大胆子,今日当着众人之面,你怎敢对楚国世子如此不敬?老夫知道你权大势大,但是如果犯了祖宗宗法,我就不信你能只手遮天!”
听见老人气冲冲的指责,斗子玉却不生气,只是淡然地微笑说道。
“老大夫指责得极是,我斗子玉一定虚心受教。祖宗家法果然是天下第一等重要之事,大家一定奇怪,为什么我偏偏在此处不敬世子呢?今天,我这样做是有深意的,因为我只有两个字对大家说……”
他极有技巧地伸出两只手指,对着众人指了几遍。
一时之间,全场都静肃下来,每个人都盯着斗子玉的两只手指,摒气凝神地听他说出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我这两个字很简单,”斗子玉高高地举起手臂,让大伙将他的两只手指看得更清楚一些。“那便是:“堵敖’!”
听见他说出这两个字,众人纷纷惊叫出声,果然让大家惊疑不已。
堵敖!
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一椿神秘没有头绪的重大公案!
“堵敖……堵敖……”那老臣孙叔子明喃喃地说道。“想不到还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啊……”
楚国土语之中,“堵敖”是早夭君王的别称,其时人们记忆中最清晰的“堵敖”,便是二十多年前命丧郊外的前任楚王熊溪。
在楚国的正史记载中,“堵敖”熊溪表面上命丧于盗匪之手,事实上,这却是一椿为了王位兄弟相残的惨剧。
当年楚王熊溪有一位权势便如斗子玉一般的长兄熊珲,表面上熊珲对楚国王位毫无兴趣,但是实际上他却阴谋策划,最后终于在楚国郊外将熊溪暗杀,自己登上楚王宝座,那便是现任楚王的父亲楚成王,也就是熊侣的祖父。
虽然这椿公案充满了令人存疑之处,但是既然杀人的成王已经登上了王位,也就只好让它不了了之,但是民间之人对于这位早夭君王还是充满怀念的,因此虽然事隔二十多年,还是有许多人依然记得这位早夭的“堵敖”楚熊溪。
后来楚成王的下场也相当凄惨,被亲生儿子穆王所杀,为了转移自己杀父的丑事,楚穆王在早年便曾经刻意让成王杀弟的事约略流传出去,以成王得位不正的过去来掩饰自己同样的不光彩行为。
所以,一般来说,民间对这位“堵敖”是有着很深同情心的。
此刻斗子玉又在大庭广众之下重提“堵敖”的过去,众人惊诧之余,却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混乱中,斗子玉满意地让众人的好奇心提升到最高点,这才朗声说道。
“说到当年‘堵敖’的冤屈,大家应该都略有所闻吧?这件当年的公案,因为涉及我先王的声誉,我也就不多说了。
但是天可怜见,子玉经过多年的明察暗访,却查到了当年的‘堵敖’居然尚有骨血留在人间!”
听见他这样说,叔孙子明大是惊讶,他的家族早年与熊溪极为交好,因为如此,后来成王即位之后还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叔孙氏极为眨抑,此时知道熊溪还有后代尚在人间,他更是关心不已。
“然而,听说当年‘堵敖’遇害之时,他的初生世子早已被贼人所害,又怎会有骨血留在人间?”
斗子玉叹道。
“这便是上天垂怜好人的巧妙安排了,当年‘堵敖’熊溪死得这样凄惨,若是让他的骨肉也因而断绝,岂不是太过残忍吗?”他说到此处,扬起手臂“啪啪”击了两掌。“带‘那人’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着长廊彼端,果然,不一会儿便有几名侍从领着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女子走了过来。
看见她的模样,静默的人群中却传来虎儿的失声惊呼。
“啊!是匠丽姨,那是匠丽姨!”
斗子玉哈哈一笑,朗声说道。
“没错,谷於菟兄,”他随口便叫出了虎儿的正名。“这位便是你母亲当年的至交好友:匠丽氏!”
虎儿的真正身分,乃是前任楚成王和|乳母的私生儿子,论辈份他还是熊侣的叔辈,这件事在他辅佐熊侣之后便隐约有人知道,穆王杀父位初期曾经围捕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孩子,但是后来穆王身体衰弱之后,虎儿和熊侣交情变好,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人计较。
此时出现的中年女子匠丽氏便是虎儿生母最要好的朋友,在虎儿年幼时曾经对他颇为照顾。
只听见斗子玉朗声说道。
“匠丽氏,你告诉大家当年‘堵敖’熊溪遇害时你知道的事情!”
那中年女子匠丽氏恭谨地向众大臣盈盈一拜,清晰地说道。
“当年之事,在场的仆役侍女都已经被刺客灭口,唯一幸存的,只有两个人,那便是虎儿谷於菟和他的母亲。
只因虎儿是前任成王的亲生骨血,成王又和他的母亲有着肌肤情谊,便饶下他们两人不杀。
当年在场发生的情景,便是虎儿的母亲在我们一同为人帮佣时偷偷告诉我的。
当日‘堵敖’熊溪遇害之时,他的夫人、随从全数罹难,死在刺客剑下无一幸免,但是他刚刚出生的独生儿子却没有遭到刀兵之灾,而是被刺客连人带车丢下山谷。”
她说到此处,斗子玉点点头,得意地接口说道。
“我便是从匠丽氏所说的这点线索,派人到当年出事的山谷仔细搜索,天可怜见,最后终于找到了当年‘堵敖’最后一丁点骨血的下落。”
他极有技巧地停顿下来,看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叙说,这才从身上取出一方锦缎。
只见那锦缎略显破旧,上头却灵动地绣着猛恶的白额黄虎。
众大臣有的人见多识广,一看便看出那是楚国王室的穿着布料,纷纷点头。
“大家一定知道,这便是我楚国王室才能使用的‘於菟’锦织,除非是王室成员才能穿载,若是我斗子玉僭越穿了,也是不容于祖宗的重罪,是也不是?”
众大臣更是纷纷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
而一旁的东关旅看见这方破旧的锦缎,整个人更是愕然吃惊,因为这方锦缎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是他在山林中那对猎户义父母的收藏之物。
第四部(乱世浮生) 第十章 乱世浮生人皆醉
斗子玉微微一笑,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大声说道。
“这片锦缎,便是当年包裹熊溪骨肉的襁褓之物,我经过多年的明察暗访,最后终于在山林中一家猎户家中找到。
这个猎户没有姓氏,只有个名字叫狗儿,他与妻子始终不曾生育,后来却在山中捡到了个婴儿,当年这婴儿身上包裹的便是这片楚国王室锦缎。
后来因为机缘巧合,这个孩子却有了个姓氏,姓东关。
是的,这个孩子长成之后,便是此刻大家眼前的这位东关旅先生!
这位东关旅先生,便是当年‘堵敖’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
此语一出,众人便是惊讶地大呼出声,有的人这时才仔细打量东关旅,又回头看看人群中的熊侣,有个老臣便失声叫道。
“是啊!是啊!你看他和世子长得颇为相像,不不不,和谷於菟也长得很像。”
有人大声说道。“那是当然,如果锦缎的证据属实,他们就是同血缘的王室之人了,长得像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众人的议论纷纷之中,斗子玉面有得色,知道自己今日办这场聚会的目的已然达到,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但是人群中的熊侣却是脸色极为铁青难看,一旁的虎儿神情尴尬,看着东关旅,又看看熊侣,显是有些不安。
在众人的嘈杂议论声中,斗子玉朗声说道。
“今日既然上天如此安排,让当年蒙冤的熊溪骨肉再次重现人间,我子玉自然不可逆天而行,从今以后,我宣布将全力辅佐熊溪后代,为楚国霸业更尽一份心力,大家说好是不好?”
他这样的说法其实仔细一想是大有问题的,因为此时楚国的穆王仍然健在,而且世子熊侣也没有犯什么大错,又哪需要他来“辅佐熊溪后代”?
更何况如果东关旅真是熊溪骨肉,若是平时那也罢了,此时面临了穆王即将死亡的接班关键,他这一拥载东关旅便是活脱脱的夺权态势,一不小心就是天下大乱的局面。
但是此刻众人却仍然对当年熊溪遇害极为同情,也觉得如果不是当年成王的加害,熊溪一脉本就是楚国的正统,此时得知熊溪还有后代尚在人间,一众老臣便也毫无疑虑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为之欣喜雀跃不已。
因此,斗子玉此次聚集众人的目的,可以算是完全地达到了。
在纷乱的人群之中,熊侣的脸色更是铁青难看,他的天资聪敏,又是从小便在王室长大,这几个转折之下,便知道自己登上王位的希望又减低了许多,于是他冷哼一声,便排开人群大踏步离去。
斗子玉也不去阻挡于他,只是远远望着熊侣的背影,露出得意的冷然微笑。
此时在斗子玉的大厅中极为混乱,熊侣和虎儿怒气冲冲地离去之后,东关旅在人群中有些茫然,他对斗子玉刚刚揭露的身世之谜毫无兴趣,自己有没有楚国王族的身分,对他来说也完全不重要。
突然之间,他只觉得气闷不已,在人群中好容易排开一条路来,便迳自离去,而斗子玉利用他造成气势之后,也没有理会他,只是在众老臣群中大谈治国理念,大谈正统与非正统的差别,根本对东关旅的行踪一点也不在乎。
从热闹吵嘈的空间中走出来,走入寂静空荡的花园,东关旅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此刻的心中却是纷乱非常,打从凌晨随虎儿等人攻打星箭荒场开始,一椿椿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陆续发生,先是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龙族的儿子,后来居然还扯出了自己的身世,而且这个身世还极不普通,居然是当年“堵敖”的后代!
还有,虎儿和熊侣不知道此刻会有什么样的感想,想起自己在星箭荒场时没有机会投入战场,对于虎儿和熊侣两人颇感歉意。
他在花园中想了想,便走出大宅,往熊侣的世子宮中而去,想要找到虎儿和熊侣,和他们解释一番。
但是此刻世子宮中却是警戒极为严密,东关旅在门口和那些凶恶的看门之人说了好一会,怎么样也不得其法,不用说见到虎儿和熊侣了,便是询问他们人在何处,那些看门人也是怒目不耐烦地对他大吼大叫。
没奈何,只好摸摸鼻子离去,东关旅在街上漫无目的,脑中一片空白了走了好久,直到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这才慢慢走回虎儿的宅第去。
沉静的夜色之中,东关旅心念一动,便往公孙剑妤的房中走过去。
走到房前,只看见公孙剑妤静静地坐在窗前,仿佛正在对着夜色沉思。
听见东关旅的脚步声,公孙剑妤微微一笑,头也不回,便淡淡地笑道。
“你来了。”
东关旅默然,只是静静地站在公孙剑妤的身旁,与她一同看着月色。
过了一会,公孙剑妤若有所思地盯着东关旅看,柔声问道。
“你有心事,对不对?”
东关旅沉默了一会,望着她美丽的容颜,突然之间,觉得天地之间自己真的是无依无靠,他心情激荡,便咬着牙说道。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在柔软温暖的夜色里,东关旅将自己在鬼域天庭中的事情说了,如何在雷电之下与龙三公主肌肤相触,如何她在跋涉途中挺着大肚子,而生出孩子之后,她的举止又是多么的不比寻常。
最后,当然也说了倪负羁告诉他的事。
公孙剑妤屏着气息,仔细聆听东关旅叙述自己和龙三公主的诸多情事,听了之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天哪!小旅,那是真的,”她吃惊地说道。“她对你的情感,还有那个生出来孩子的事,都是真的。”
其实,早在倪负羁说出龙三公主之事的时候,东关旅便已经信了八九分,回想了当时诸多情况之后,更是已经知道倪负羁的推测并不是虚言。
只是突然间知道了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生骨肉,总是很难立刻接受的事。
“哇……”公孙剑妤轻轻地笑道。“我们小旅居然已经是爸爸了呢!”
东关旅苦笑道。“这种事,没有那样值得高兴吧?”
“当然值得高兴,”公孙剑妤正色道。“从此之后,这世上已经有了一个和你血缘相似的人,你便再也不孤独了,我很羡慕你呢……”
“我本来就不孤独,”东关旅说道。“因为我有你。”
“有我吗?”公孙剑妤淡淡地笑道。“可是我应该不能陪你一辈子吧!总有一天,我的小旅还是会长大,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有你自己的天空,而我也不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哟……”
“不,”东关旅固执地说道。“我要你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听见他这样说,公孙剑妤凝视着他的眼睛,眼神中仿佛有着奇异的火光在闪烁。
“其实,就是因为有你,我才决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她悠然地说道。“但是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其实打从他离开我之后,我便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来打我骂我的,都是他的属下,以为这样就可以讨他的欢心。而我的手并没有废掉,是我自己弄折的,每次只要快好了,我便会将它们再次弄折,因为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去杀死他。
如果我的手安好无恙,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有办法杀了他。但是我不愿意,所以我弄折了自己的手,而每次只要我想念他,就会去招惹那些他的手下来打我,这样我就会思念他少一点。
但是现在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因为你,我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好的活下去。
真的,小旅,我今天要很慎重很慎重地告诉你,我会很努力地忘掉他,好好过我的日子。
因为我还要陪你去龙族,要去看看你的儿子小小旅呢……”
听了她这一番诚挚的说话,东关旅忍不住又掉了眼泪,在泪光中,他高兴地笑了出来,只觉得豁然开朗,仿佛从此人生再无任何阻碍。
“来,我们来约定,”公孙剑妤伸出来,像小孩子一样和东关旅勾了勾手指。“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你一定要到东海龙族去看看他们。
看龙三公主,也看你的孩子。”
东关旅点点头。“一定,我们一定要去看看他们。”
过了数日,公孙剑妤在手臂中敷上伤药,果然逐渐好了起来,手掌已能略为屈张动弹。这几日之中,东关旅和公孙剑妤谈笑甚欢,两人说说谈谈,仿佛过去诸多不愉快的过往都已经淡去,连斗子玉的名字也不太提起,倒是常常聊着龙三公主和那个在鬼域天庭出生的小男孩。
倒是房子主人虎儿却一直没有出现,问问他的随侍之人,只知道他这几日都在世子宮中和熊侣商谈重要大事,但是问及是什么大事,众人却都是瞠目不知。
但是第五日时,虎儿的府中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原来便是斗子玉府中的使者,此番前来,却送了一部请帖,言明他数日后便要大婚,诚挚邀请前来参加婚礼,并且邀请东关旅为席间上宾。
如果邀请的对象是虎儿那也罢了,因为虎儿是世子熊侣的得力助手,是国中的重要人物,但是这封请帖邀约的对象居然是东关旅。
不多久之前,斗子玉刚刚利用过他的王族身世,拉拢了不少反对他的楚国老臣,此刻又来打东关旅的主意了。
收到这封请帖后后,东关旅先是大惊,然后是大怒,一气之下便要将那使者当堂轰出。
但是公孙剑妤却淡淡地说道。
“只要他来邀,你收下便是,要不要去就随你高兴了。”后来,她更对东关旅说道。“我要忘了他,本就不应该避讳他的事情,一个人要能坦然面对一些事,才能说是真正走出了这些事的阴影。”
因为有了这个理由,公孙剑妤便坚定地说道。“所以,既然他已经邀了,你就该去,我也要去,只有这样子,我才能够彻底地忘了他。”
但是这样一张凭空出现的请帖,个中蕴含的复杂意义却远超过东关旅的想像。当日夜里,虎儿回来了,他听见东关旅接到斗子玉的请帖,又看了看请帖的内容,不禁面露忧色。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最担心的事可能就要发生了……”虎儿皱着眉说道。“难怪熊侣不肯见你,难怪熊侣不肯信任你。”
“不肯见我?不背信任我?那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东关旅困惑的神情,虎儿叹了口气说道。
“我想这件事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事实上,斗子玉那边的图谋已经很早就在进行了。他们那天找到的匠丽姨,的确是我母亲旧时的好友,他们找到的,当年成王熊珲杀害熊溪时的诸多证据,也都是真的。
你在羊城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我们两人一个是成王熊珲之子,一个是废王‘堵敖’熊溪之子,但是实际上的情形却又更复杂一些。
原先我们以为我是成王的儿子,你是‘堵敖’的儿子。但事实上我娘生前说过,说当年因为堵敖熊溪想要留下自己的骨肉,所以两个婴孩其实是已经换过的,所以这样一算,我才是熊溪的儿子,而你,却是真正成王的儿子,也就是熊侣的叔叔。
但是谁是谁,此刻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因为斗子玉要的只是一个傀儡,只要他达成了目的,不论谁是真正楚国的正统,都只能听他的命令行事。
现在,斗子玉为了争夺楚国的权利,他已经开始散布谣言,说当今楚国的王位是穆王杀父的不义之位,所以没有合法继承的权利。
他会这样做,是因为穆王最近已经病入膏肓,几乎是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所以如果他今天找到了一个先王堵敖的子孙,便可以用‘得位不正’的方式将熊侣挤下来,扶正一个他能够控制的楚王。”
东关旅皱眉道。“不管我的父亲是谁,你应该知道我是对这种王位权势毫无兴趣的。”
“你的看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身分的确有这样的继承权利,”虎儿叹道。“也因为如此,斗子玉才要拉拢你,熊侣才会怀疑你。”
“你回去告诉熊侣!”东关旅大声道。“我东关旅不是这样的人,即使王位就在眼前,他熊侣是我的好朋友,我就绝不可能这样出卖他!这楚王宝座也许对某些人来说重要得很,但是我却不稀罕!”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虎儿喜道。“我也知道你不是贪图王位的人,但从你的口中听见这番话,意义当然更是不同。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放心了。”
“不放心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东关旅冷冷地说道。“连斗子玉大婚我也不去了,你叫熊侣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这场大婚,你却是不能不去的,”虎儿摇头道。“如果你不去,说不定斗子玉会起疑,会对我们的事不利。”
“你们的事?”东关旅奇道。“你们的什么事?”
虎儿一怔,有些不自在地笑道。“总之不就是国家大事吗?总而言之,大婚那天,你还是去吧!如果有什么事我再和你说。”
说完之后,虎儿便匆匆离去了,本来东关旅还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是他来去匆匆,便是几句话的工夫,人就又重新不见。
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东关旅隐隐然觉得,时光的流逝,已然带走了一些原先以为理所当然之事。少年时代的亲密交情,随着年纪逐渐成长,却已经距离渐渐遥远。
日子,便在奇异的忐忑中逐渐过去,转眼间,斗子玉的大婚之日已经到来。
这几日之间,楚国全国上下都是一片欢欣鼓舞,斗子玉和他的家族刻意将这次的大婚典礼办得隆重豪华,和王室的婚礼不相上下。
迎娶当日,东关旅一大早便被斗子玉的从人迎了过去,连公孙剑妤也一并带走。原先以为她和斗子玉的旧日关系会造成困扰,斗家从人会拒绝让她参与,但是也许是为了刻意迎合东关旅,斗家从人并未在这件事上作文章。而公孙剑妤也似乎已经抛开心结,她的双手既然不再自残便已经逐渐痊愈,几日以来她精心打扮,在脂粉华服的衬点之下,又恢复了往日的美丽光采。
斗子玉此番迎娶的是齐国王女,行礼之时,会场是在城东的空地之处,此时因为这个大典,空地上早已张灯结采,搭出无数豪华庭台楼阁,豪华不可逼视。
在热闹欢乐的气氛之中,大婚典礼上也动用了数以万计的楚兵维护周全,以免典礼上出现任何状况,便是楚王公宫的亲兵也被远远隔在外头,围绕在斗子玉周遭的,全是斗家的直属亲兵,外来的兵力除非正面强攻,否则绝对无法接近斗子玉分毫。
在热闹的典礼乐中,来自各国的使节纷纷入座,斗子玉主理楚国国政,在国际间的地位比寻常国家的君主还要高上一些,因此各国的使节当然不敢怠慢,像齐国、晋国、鲁国、秦国来的也都是大夫以上的高官。
过不多时,“轰”然一声,围观的楚国人民齐声欢呼,原来是楚王宫的队伍也到了,此时楚穆王多病,本人不能前来观礼,因此率领大队人马前来的便是世子熊侣。
也到了这个时候,东关旅总算远远见着了熊侣,只见他留着整齐的胡子,脸容依旧俊美脱俗。
只是东关旅、虎儿、熊侣却不知道,这便是他们三人此生最后一次平安无事地共聚一堂,和平共处。
斗家的领礼官将熊侣等人迎到最大最高的一座高台上坐好,只见那高台装饰极尽奢华,显见斗子玉虽然大肆掌握楚国权柄,但是在表面礼数上仍对楚国王室极为敬重,只是这高台的位置离行礼之处较为遥远,但是因为高度够高,却也不致影响观礼。
虎儿森然地尾随熊侣走进会场,凝神一看,却看见了坐在贵宾席中的东关旅,东关旅和公孙剑妤入座之处虽然没有熊侣等人的高台那么豪华,但是却和斗子玉的行礼处极为接近,以礼法来说,显然是刻意凸显东关旅在斗家的心目中,地位要比熊侣高上一些。
虎儿有些无奈地远远看着东关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熊侣,却发现这个楚国世子看似神情木然,眼神却也盯着东关旅的方向,眼神有些怒意。
想起这两个人未来可能出现的冲突与不快,虎儿不禁偷偷叹了口气,手上却暗自探入腰间,摸着了偷偷带进来的兵器。
楚国律法规定,在贵族的典礼之中绝对不能私带兵器,他有点不安地看着四周,额上的冷汗不禁流了下来。
事实上,他、熊侣,以及随行的数百名死士都带了兵器,因为局势所迫,穆王之死已经近在眉睫,如果不在穆王归天之前将斗子玉的势力铲除,也许明天死于非命的人便是熊侣等人。
因此,便在这大婚的典礼上,熊侣一方的死士们决定冒险,要在这个斗子玉可能较为放松的大日子里将他剌杀!
正当熊侣一干人等在高台上忐忑不安时,斗子玉穿着紫貂玉冠已经出现,只见他形貌俊伟,站在人群中,无论怎么样都能够在第一眼看见他。
在楚国的传统热闹乐声中,他志得意满地站上行礼台,准备开始与齐国王女的大婚典礼。
他轻轻张开手上的传统礼器,对着楚国人民张开双臂,接受众人的欢呼。
这时候,斗家的长辈、亲人们纷纷站起,斗子玉缓缓在众人面前经过。他自己是人中龙凤,站在众人之中极为显眼,但是,此刻在他的眼中望出去,成千上万的人群都突然黯淡下来,在眼前不远处,突然有个光华万千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而这个身影,却曾经是他最熟悉,也最亲密的身影。
斗子玉脸色一沉,便缓缓走了过去。
成千上万的人,也因为看见了这个绝世容光的美丽身影为之屏息。
公孙剑妤一身绝艳的华服,静静地从座位站起,像是神话中最美丽的凰鸟。
她的手上持着一束灿烂鲜花,看见斗子玉走过来,她轻轻露出贝齿,温和地微笑。
看见她如此绝美的身影,想起从前的情缘和缠绵,斗子玉忍不住心中一荡。虽然因为她的出身低贱,得到齐国许婚后,自己不得不将她甩开,但是想起她温润白滑的身躯,深夜中嘤然的娇喘,斗子玉还是忍不住走到她的面前。
“你来干什么?”他低着嗓子,有些不快地说道。“我不是说再也不想见你了?”
只见到公孙剑妤堆着一脸的微笑,仿佛整个人漾着极度的欢欣,那笑容实在太过迷人,斗子玉只觉眼前陡地一花,耳中却听她轻轻地说道。
“你啊!你这个男子,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这样爱你,也不晓得我前世会这样欠你……”
只听得她轻轻地说着,语声却越来越低。
斗子玉听不真切,不自觉便俯身前去,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然后,公孙剑妤仿佛站立不稳,“啊呀”一声,整个人便向前仆跌。斗子玉一怔,只见她脸朝着地上,却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清澈晶莹的泪海。
“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是你……”只听见公孙剑妤伏着脸静静地说道。“……但是,我这一生,最恨的人也是你!”
然后,只见明亮炽烈的剑光一闪,斗子玉的生命中最后一眼,便是那昔年与公孙剑妤狂恋时,月下见过的夺目剑光!
只见公孙剑妤由下而上,舞着公孙大娘门下的不传之秘“袖中剑”,三尺剑芒由斗子玉的喉头刺入,从天灵盖穿出!
因为这一剑力量太大,只带着斗子玉和公孙剑妤两个人划出一道血红血箭,飞中空中,然后重重摔倒在地。
一时间,所有的乐声、人声全数停住,在众人瞪大的眼神中,两个人血液交融,漫出满天的血光,然后跌入大地。
只见公孙剑妤静静伏在斗子玉的胸前,脸色微笑,眼睛闭起,胸口Сhā着一柄短剑而亡。而斗子玉虽然喉头洞穿,但是却像是午后酣然甜睡一般,静静仰躺。两人卧在那儿,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相恋相爱之时,相拥而眠的亲密情况。
只是,在两人的尸身下方,却像是浸渍的水布一般,逐渐漫出一片刺眼的血潭。
而不论有着什么样的狂吼惨呼,多么大的纷乱杂沓,对他们来说,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
公元前六一三年,楚国穆王驾崩,权臣斗子玉意外身亡。因此,楚王之子侣便顺利登上楚国王位,登位之时,听从史官的意见,改名为“审”,号为庄王,那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楚庄王。
春秋五霸的第四霸主:楚庄王!
只是斗子玉在大婚当场死于非命之后,虎儿和熊侣军队才发现,原来当日在他们入座的高台下方已经藏好一千名死士,因为斗子玉在谋略方面始终比他们更胜一畴,他久经封国间的斗智和争战,对于两个年青人的心理早就了然于胸。
斗子玉早就料到他们会在大婚当日发难,只要虎儿和熊侣一旦出手,便会被底下的千名死士全数歼灭。
但是俗话有云:“机关算尽太聪明。”,任斗子玉如何的才智超人,胜过多少敌手,最终还是输在了命运的手中。
而东关旅坐在公孙剑妤的身旁,当她刺死斗子玉之际,鲜血也飞溅到了他的身上,也到了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她始终没有忘记斗子玉,而她所谓的“忘掉一切”,便是要在这千万人的见证下,与斗子玉同归于尽。
公元前七世纪,楚王国的星箭荒场依然矗立在大地之上,只是人间的悲欢喜乐,却已经是时光世界中遥远的绝响。
第四部(乱世浮生) 第十一章 我们一起去龙族
某一日的午后,风雨如晦,东关旅冒着雨丝来到浚水河边,想起这是公孙剑妤生前最爱到来之处,游目四望,芦荻轻款摇摆,水面波纹潺潺,一时之间,仿佛伊人的笑语依然,迷蒙之中,总觉得一回头,还是能看见公孙剑妤她温和亲切的笑靥。
“小旅啊……你这个小傻瓜蛋……”也许她会这样戳戳他的脸,笑着说道。“你这个人哪……”
只是,那声音已经伴随着斗子玉大婚那场巨变,永远离开了人间。
东关旅在河边伫立良久,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罐。
公孙剑妤那绝美的身形,便是随着无穷无尽的烈火燃烧,静静地成尘成灰,安然地长眠在里面。
她生前最爱的便是这片芦荻摇曳下的浚水,而在她过世后,有个侍女才拭着眼泪偷偷地说了公孙剑妤最爱浚水的原由。
因为这里便是她第一次遇见斗子玉的地方。
便是在这片凄迷的水色之间,绝世的孤雅容颜眼眉里,烙入了那个英伟男子的身形,这才衍生出日后那么多的悲恋情曲。
“原来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在雨丝中,东关旅静静地说道,仿佛这样说就可以传入沉睡的公孙剑妤耳中。“原来你说过的话,都只是安慰我而已……”
凄清的雨丝,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透入了迷蒙的泪光,东关旅静静地站在风中雨中,沉思了良久,这才打开瓦罐,将公孙剑妤的骨灰迎风洒在浚水之中。
让这片她生前最爱的河水,伴着她永远的奔流。
雨丝飘摇之中,远方的浚水沙洲中此刻又出现了一个飘然舞剑的身影。
剑气如霜,身影如幻。
人死之后,难道还会有灵?
但是这身影却不是公孙剑妤。
东关旅在雨中看了一会,忍不住喃喃说道。
“斗晴霜……”
此刻在风雨中舞着剑的,便是这位斗家的女孩,用长剑的剑光遥祭这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恩师。
在风雨之中,东关旅看着斗晴霜翩然而舞的身影,整个人不禁痴了,良久良久,连女孩的身影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晓得。
祭拜了公孙剑妤之后,他却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突然之间,仿佛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东关旅在风雨中大声长啸,便“虎”的一声站了起来。
转过身,正要离去的时候,却在远远的去路上站着一个人影。
自己最后的人已然带着另一个男子的身影悄然远去,而真正爱过自己的,却早已被自己放手溜去。
如果在这种无依无靠,天地间似乎已经无处容身的时刻,还会出现在东关旅身边的,应该只剩下这个人。
只见虎儿站在大路之上,露出爽朗的笑容。
“干什么?要走也不告诉我吗?”
看见这位从小生死与共过无数次的旧友,东关旅淡淡地笑道。
“为什么要告诉你?怕你哭得一脸鼻涕,脏也脏死了,”他的笑容灿然,在公孙剑妤过世之后,总算第一次有了点愉悦的神情。“你不用帮熊侣吗?国家大事,纷乱如麻,你们现在应该是最忙的时候吧?”
虎儿神色微微一变,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来猜一猜,你这次便是要出远门到东海龙族去,对不对?”
东关旅一怔,随即想起熊侣即位之后,便将斗子玉的一些得力手下纳入自己的部属,虎儿是熊侣的得力属下,而倪负羁又是斗子玉阵营中最重用的人才,两人这几日来应该已经互有连系。
“对,”他点点头。“因为我有未了之事要去那里办。”
“东海那么遥远,龙族又是个那么神秘危险的地方,”虎儿正色道。“你难道要自己一个人孤身前去?”
东关旅瞪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不自己去,难道还要出钱聘你一起去吗?”
“只怕你是不用出钱的,”虎儿爽朗地笑道。“不用钱,我今天来到这儿,便是要和你一起去龙族探视你那个妖娇美艳的龙三公主,还有你的东关小子!”
他这样一说,东关旅登时目瞪口呆,原先以为只是说说笑话,却料不到虎儿真的要和他一起前去东海龙族。
“是真的吗?熊侣肯让你走吗?他正在初登大位的阶段,难道你不用帮他?”
虎儿淡淡地笑道。
“人家有那么多贤达之士,还轮得着我们来帮吗?总而言之,楚国不少我一个人,但是如果能帮你再见你的妻儿,我虎儿便是打破了头,也要一起跟去的。”
说着说着,两人在浚水河边放声大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种单纯的诚挚时光。
风,轻轻地吹,吹动了东关旅的衣裳,也吹动了远方的柳树梢头。
在那个遥远的东海之上,此刻也有着四下吹拂的风。
只是,在那个神秘遥远的龙之国度,那张熟悉的记忆中面庞,又不知是否依然无恙?
第四部完
第五部(彗星龙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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