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那假装睡着的三眼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睁开眼睛,偷听着他们的说话,听到这儿,便Сhā口说道。
“你才没有妈妈呢!你这小子从小就被丢在臭水沟里,你妈妈早不要你啦!”
癞痢鬼怒道。“没有!我妈妈没有不要我!她是病死的,她没有不要我!”
三眼标冷笑道。“谁都知道你那些你妈妈说什么故事的鬼话都是编出来的,只是你瞎扯的东西。
大家都没有爸爸妈妈,就你记得妈妈说过的话稀罕吗?全是你编出来的!你个大骗子!”
癞痢鬼又急又气,整个脸涨红起来。“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我妈妈和我说过好多话!”说着说着,他又急又气,眼睛迸出了眼泪。“你如果再说我妈妈不好的话,我就……”
“你就怎样?”三眼标狞笑道。
癞痢鬼又气又急,正想反唇相讥,却听见东关旅静静地说道。
“别理他,你不是说,你妈妈说过什么很有道理的话吗?什么‘人痛的时候,要想一些快乐的事……’,要不要说给我听?”
癞痢鬼一怔,随即笑得好开心。
“好啊!你想听,我就告诉你,”他愉悦地说道。“我妈妈告诉我,说人很痛苦难过的时候,就要想一些很快乐的事,但是不要去想过去很快乐的事,而是要想以后的,以后会发生的那些快乐的事。”
“哦?”东关旅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过去的快乐的事,都已经是过去了啊!不管多快乐,都不可能再回来,如果你一直想的话,只会让自己更不快乐。
特别是你很痛苦的时候,再去想从前的快乐,就会更难过了,不是吗?
但是那些以后会发生的快乐的事,就不同了。因为它还没到,你还没有享受,光想想就很开心了,那种开心真会让你忘记所有痛苦的事呢!”
东关旅轻轻一笑。“你妈妈真是个很聪明的人。”
听见他这么说,癞痢鬼更是大喜,笑容中仿佛带着泪光。
“东关旅,你真是个好人。”
那绑在一旁的三眼标却仿佛专爱泼冷水,听见他这样说,又冷冷笑道。
“真是好人,好到没来由陪我们送掉小命,那才叫有天理呢!”
出乎意料,癞痢鬼听见他这样说却没有反唇相讥,反倒露出深沉的悲哀神情。
“对啊!像你这样的好人,却和我们一样被吊在这里,你又没有和我一起做那件事,真是对不起你……”
听到这儿,东关旅忍不住问道。
“你们一直提‘那件事’,又说什么‘傻鸟笨鸟’,到底为什么,你们会被楚兵抓到这里来呢?”
三眼标怪眼一睁,瞪了他一眼,怒道。
“你小子想知道?那就让你老子我来告诉你。
还不是那个虎儿搞出来的事?那天咱们好端端地晒太阳扪虱子,这小子便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什么在哪个地方找到了个好玩的所在,就带大伙去看了。
哼!还不就是有钱人玩耍的地方吗?雕梁画栋,草木青绿,还有一头头古里古怪的野兽禽鸟。
后来大伙肚子饿了,有人嚷着要走,那虎儿就像是吃了豹子胆一样,也没听他说什么,三两下就宰了一只花花绿绿的彩色大鸟,叫做……叫什么鬼来着?”
“叫孔雀!”一旁吊着的一个小个子讨好地说道。
“对!就叫什么他妈的孔雀!”三眼标在空中晃了一下,啐了一口,没好气地说道。“娘的!又粗又老,差点咬崩了老子的两颗牙,也没什么好吃的。
就是这样烤烤吃吃,没三两下就被守园的人发现了,一开始大伙还以为分开逃了就没事,后来哪知道来了大队的官兵,不像是烤吃了一只傻鸟,倒像是咱们杀了什么王公贵族似的。”
“我看,杀了个王公贵族只怕也没抓成这样惨吧?”另一名胖小子带着哭音说道。“我早说那园子里的都是宝贝,叫你们不要吃,你们又不听!”
“不吃?”三眼标怒道。“你小子倒多吃了三块。”
几个人正在吵嚷之际,突然之间,牢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两个楚兵架着那少年虎儿走出来,“刷”的一声,也将他吊在半空。
只见那少年虎儿像是麻袋一般,软软地毫不动弹,让人不禁以为他已经死去。
东关旅就着月色看过去,只见他被打得更惨,整张脸肿得像是猪头,唇边还仿佛夹着几颗落牙,全身血迹不说,吊起来的时候,身上还滴着鲜血、粪便尿液。
几个少年乞丐“虎儿虎儿”地叫了几声,但是他依然软软地垂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死了吧……?
东关旅在心中这样想着,虽然与这人素不相识,又被他无故卷到这样的纠纷中来,但是看见他这样的惨状,心中也不禁黯然。
虎儿也吊上来之后,众人反倒噤声没了话。那三眼标仿佛只敢在虎儿的背后怪他骂他,但是现在人就在前面,虽然是一付死了十之七八的模样,但他却仍然不敢多口。
吊到了中夜,东关旅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痛,想起癞痢鬼方才说过的话,只好试着在心中想像以后会觉得快乐的事。
但是,不晓是不是因为身体太痛了的关系,越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以后会让他觉得快乐的事。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样一吸却牵动了身体的痛处,忍不住便哼了一声。
便在此时,身边却有一个声音悄然响起。
“很痛吧?只要习惯了就成了。”
东关旅直觉一回头,却看见身边挂着一个状似鬼魅的脸,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这便是那少年虎儿遭受酷刑后的浮肿脸形。
只见虎儿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声音也是嘶哑难听。
“我还遇见过比这更痛的哪!”
东关旅还没回答,一旁的癞痢鬼却急忙说道。
“虎儿!虎儿!”他的声音哽咽,流露着极度的真情。“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死了哪!”
那虎儿在空中扭动了一下,身体陡地一震,显然碰触到了极度疼痛的地方,但是他却是硬气非常,强笑道。
“死了?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他慨然笑道。“老子不是别人,老子可是打不死的虎儿於菟哪!”
第一部(荆楚皇族) 第七章 吊在半空中的少年
硬气归硬气,遍体麟伤之后,再被吊在半空中,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也要变成狗熊。
而且是一头有气无力的狗熊。
为了忘记身上的疼痛,“打不死的虎儿”只好吊在夜空中和东关旅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
一旁的少年们,有的已经筋疲力竭,虽然吊在半空极不好受,却也沉沉地睡去,有一两个则是从头至尾没动过,也没出过声,不晓得是死是活。
那流鼻涕的少年癞痢鬼却对虎儿极为崇敬,虽然已经极为困顿,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和两人谈笑。
东关旅和虎儿攀谈一会之后,才对彼此有些了解,彼此间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
事实上,两个人都不晓得,他们其实在出生后不久便已经见过面,而且因为命运的诡异安排,两人还曾经身分互换过。
这个跛腿的乞儿少年,当然就是在|乳母怀中幸免于难的楚国王子。
现在的东关旅,其实应该是当年的菟儿,是楚成王熊珲的私生儿子。
现在的虎儿,当然就是那场夺权之战中丧生的楚王“堵敖”熊溪之子。
这样一笔胡涂帐,又怎是一个“乱”字可以解释的?
还好,两人对这场古怪的往事一无所知,也就没有什么好争的了。
话又说回来,以当今楚国的情势,不管是熊溪之子还是熊珲之子,也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因为当今的楚王已经是穆王,而且大权已旁落斗家的趋势。
两人聊着聊着,东关旅忍不住笑着问道。
“为什么你会叫做‘打不死的虎儿’呢?难道你真的有三头六臂九条命,怎么也打不死?”
虎儿衰弱地笑笑。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要说,大概得从我娘那个时代说起。
我娘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前任成王的侍女,当然那时候成王还没有当上楚王,只是楚国的令尹宰相。
有回成王喝了酒,酒后乱性就临幸了我娘,十月怀胎就生下了我。
听说生我的时候还梦见了天上的星星什么的。
楚国最显贵之人的儿子哪!这下我便是天之骄子了吧?
哼!
后来成王一直没有来理会我娘,只当她是死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却不晓得为什么,又让我和我娘又遇上了他,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给了我娘一点钱过日子。
后来他当上了楚王,变成楚成王之后又是好久一段日子没来理会我们呣子,我娘也不敢声张,只能到乡下帮人纺纱过日子。
这样的苦日子,代表我是个倒霉鬼了吧?
未必。
咦!有一回,楚成王居然心血来潮跑到乡下来玩乐,玩着玩着,和手下人喝了好多酒,喝着喝着就说要证明他楚王的力量大过天地,只要他愿意,便可以让任何人荣宠一世。
那时候乡下有不少小孩正在玩土踩泥,他随手一指,却指中了我,接着就吩咐手下人安排我到太庙去,一生不愁吃穿,直到我死为止。
后来他得知这样随便一点居然点中的是自己骨血,更是高兴得要发狂,老头子那时候和他儿子商臣处得很不好,现在找到了我这个儿子,于是便有改立我做太子的打算。
如果是这样,我不是从泥巴堆里又飞上了云端?
先别高兴,老头子这话讲了没有多久,有天下午,太庙上头来了阵怪风,将屋顶吹垮,又将梁木吹倒下来,不偏不倚,就压断了我的腿。
从此之后,我便成了个残人,而残人当然就不用考虑当太子了。
而且因为有改立太子的风声,老头子的儿子觉得情势不妙,便和手下将他杀了,那就是现在的穆王楚商臣。
哼哼,人家都说楚王有多了不起,没了这个大位,老子不是照样过得舒舒服服?
若要认真说起来,这位子还是我这个亲弟弟让给他的呢!”
他这样大言不惭地说话,东关旅听了除了惊奇外,还带着几分好笑。
“所以说,你还是楚国的王孙贵胄了?
不是说你还在太庙看守吗?怎么后来不看了?”
“你当我是笨蛋吗?”虎儿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一个王登位之后,那些对他王位有威胁的兄弟们有多碍眼吗?
楚成王一死,我妈就吓个什么似的,连夜就把我带走了。
这一带还带得真对,因为听说我们走后不到一个对时,我那楚王哥哥商臣就派人把整个太庙的人杀个干干净净。
从此之后,我和我妈连乡下都没得待了,因为那时候还是有很多人在找我的下落,好把我抓回去一刀卡察,所以我们只好开始当乞丐。
没多久,我妈就生病死了,留下我孤独一个人……”
东关旅还没答话,突然之间,癞痢鬼却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话。
“你还算好了啦……”他静静地说道。“至少你还见过你妈妈,还记得她的样子,记得她说过的话。”
东关旅诧异地看着他,虎儿淡淡地笑笑,说道。
“你不要理他,他从小就和妈妈失散了,根本就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
“谁说我不记得?”癞痢鬼抗声道。“我真的记得我妈妈和我说过话,也带我去吃过城西云中君铺的樱桃糕……”
“好好好,”虎儿苦笑道。“算我说错了,这样行了吧?”
那少年癞痢鬼却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又沉浸到了古老的回忆之中,神情温和。
虎儿看见他这样的神情,无可奈何地笑笑,看了东关旅一眼。
“他一定又要说那件事了……”他低声说道。“一定又是妈妈的樱桃糕。”
果然,癞痢鬼轻轻地说话,仿佛见到他的妈妈时,就要说出这样的话语。
“每次当我被人打到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妈妈带我吃的樱桃糕……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再吃到那儿的樱桃糕……”
虎儿不再去理他,只是低声说道。
“那种东西,不是我们这种人吃得起的,”他没好气地说道。“又不是富商大爷,也不是王公贵族,做这种梦,真是……”
三人这样谈谈说说,转眼间便已经是凌晨时分,天际已经逐渐露出了鱼肚白。
过不多时,监狱的另一端却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被挂在半空的几个少年纷纷惊醒,大伙惊疑不定地互相对望,不晓得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打杀了贵族园中的珍禽,这罪名不轻,但是似乎也不见得多重。
而且每个人都已经被打成这样了,难道还会有更重的刑罚吗?
“砰”的一声,从监狱大门中走进来一群狱卒,还有几个黄衣鲜明的大汉,几个大汉看似丰神俊朗,应该都是楚国贵族一类的人物。
看着几个小乞儿吊在半空中的狼狈模样,几名黄衣大汉放声大笑,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玩的物事。
东关旅好奇地盯着几名大汉,一不留神转头,却看见了虎儿浮肿的脸色极为苍白,还微微地发抖。
“干嘛?”东关旅低声说道。“冷啊?”
“冷是不冷,”虎儿苦笑道。“只是昨晚把尿撒光了,否则现在还是要吓到撒尿。”
“没这么严重吧?”东关旅强笑道。“瞧你说成这样。”
“我不是告诉过你,说我是打不死的虎儿吗?”
“是啊!”东关旅笑道。“而且你连楚王也不怕。”
虎儿有些神经质地开始傻笑,但是脸上恐惧的神情却越来越甚。
“怕不怕楚王我是不晓得。但是我只知道今天我这‘打不死’的招牌已经砸了九成九了……
因为这些人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的手下,就算是我这种金钢不坏之身,只怕今天也要阵亡了……”
东关旅奇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很可怕的人?”
“这几个黄衣的大汉,都是一个楚国贵族的手下,在当今的楚国,他的权柄最高,有的人甚至说,连楚王都得敬他三分……”
“有这样的人?”
“没错,”虎儿颓然地点点头。“他就是当今楚国的令尹:斗子玉!”
一听见这个名字,东关旅便是“轰”的一声,整个脑袋变成空白。
又是斗子玉!
害得他义父母惨死,让他流离失所的楚国贵族斗子玉。
但是知道这样的事实,似乎对他的复仇没有任何的用处。
面对着强大的楚国权柄,倾国之力,而他所拥有的,却只是小得可怜的一己之力。
不用说和斗子玉对抗了,就连他长什么样子,做些什么,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都一无所知。
而且现在的处境还要更糟。
你几时见过一个被高吊在半空,生命随时任人宰割的“英雄”达成过复仇的愿望?
第一部(荆楚皇族) 第八章 雷电一样的剑光
那几名黄衣大汉却哪知道这个少年脑海中奔腾翻搅这么多奇特念头,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商议一会,仿佛主意已定,其中一人便大声笑道。
“很好很好,你们这些小泥腿子不但擅闯子玉爷的秘园,还烤了他最钟爱的孔雀吃了,按说早该你们吊死的,可是我却说要给你们一个机会,省得你们死了还要埋怨我,对不对?”说着说着,不待众人回答,他又抢着自问自答笑道。“总而言之,我斗叔达是公平之人,不会让你们死得不明不白。”
他右手一招,随从之人便从行囊中取出两个丝缎织成的彩毬。
“这两个彩毬,本是珍贵之物,”他将两个彩毬捧在手上笑道。“把这些小泥腿子放下来!”
几个随从依言走过去,便将东关旅等人从高处解了下来,被绑在绳上的众小乞儿总共有八人,有两人解缚下来之后仍然一动也不动,斗家随从重重踢了两人几脚,却仍然一丝动静也没有,显是受不了一夜的折磨,已然在夜里断气。
虎儿远远看着两人动也不动的尸身,眼中仿佛要冒出火来,虽然身体极度虚弱,却依然硬气地对着那些随从怒目而视。
那随从之中一人笑眯眯的,便是白日里将他打得呕吐之人,此刻见了虎儿的眼神,冷笑地向他走近。
便在此时,斗叔达大声说道。
“都给我听了,”他的声音和善平稳,却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现出狰狞之意。“虽然大爷我有心放过你们,但是你们犯了子玉爷的珍禽,其罪实不容赦,好了!现在就这样,”说着说着,他双臂一振,将那两颗彩毬丢在半空,划出美丽的弧线。“只要谁抢着了彩毬,大爷饶他不死便是!”
只见那两颗彩毬在空中逐渐下落,众少年都被重重拷打后,又吊了一夜,手脚酸麻不说,连走起路来都有问题,但是几个健壮一些的奋力站起,踉踉跄跄地向着彩毬落地的方向奔去。
看见众人半奔半爬地向着彩毬而去,虎儿大叫。
“别去!别去啊!他骗你们的啊!”
众少年听见他的大叫,有的人略为一怔,动作略为迟疑,那少年癞痢鬼咬着牙,回头看着虎儿,仿佛极为难以抉择。
但是其他人却对虎儿的叫喊丝毫不理会,只是向着彩毬狂奔而去,有个个头小的少年手脚灵便,恢复得较快,一纵身便将一个彩毬抓在手上。
彩毬到手,他大声叫嚷,仿佛得到了什么极度珍贵的宝物,声音嘶哑难听。
便在此时,那个麻脸胖少年三眼标也到了,他想也不想地便将那彩毬抢在手上,但是那小个子却也极为倔强,不仅不肯放开,手脚乱踢,有几脚便踢在三眼标的身上。
但是他的身形和三眼标也差得太多了,整个人带毬便被他拎着跑,只见三眼标眼睛也红了,脸上露出狰狞神色。
虎儿在一旁看得真切,知道这下不好,想要纵身过去,但是众少年之中他的伤势最重,心里恨不得立刻跑过去,但是脚上一软,却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虽然倒地,但是却仍然睁着三眼标和那小个子少年的方向,只见三眼标怒声狂吼,却是那小个子趁势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三眼标狂声大吼,他左手紧抱着彩毬,右手腾出,伸出两只手指,竟然向那少年的眼眶Сhā落。
远处的虎儿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狂声大吼。
“三眼标!你敢!”
但是这样大吼却已经无济于事,三眼标下手居然毫不迟疑,“噗噗”两声,便直直Сhā进那小个子少年的眼窝,将他的眼睛立即戳瞎!
那少年双眼紧闭,狂声惨呼,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情景只在刹那间发生,登时将所有人惊得呆住。只有那些黄衣的斗家大汉狂声叫好,像是看了什么令人动心激赏的好戏。
那三眼标将同伴眼睛戳瞎后,脸上被咬伤的伤口鲜血长流,但是他却仿佛癫狂一般,将毬高高举起,向着斗家人的方向奔去,高声大叫。
“我抢到了啦!我抢到了!你们不能杀我了,不能杀我了!”
虎儿此刻兀自软倒在地爬不起来,看见三眼标向斗家人的方向奔去,他的心思却比这些少年清晰许多,虽然三眼标刚刚才犯下了伤害同伴的祸事,此刻见他这样行径,还是忍不住大吼。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但是那三眼标正在狂喜的时候,哪听得见虎儿的吼声,只见他高举彩毬,脸上血肉模糊地欢声大叫,继续向着斗家人的方向跑去。
便在此时,众人眼睛都是一花,只见一名站在斗叔达身后的黄衣汉子手臂一动,手上便架出了一柄短弓。
“嗤”的一声轻响,一支短箭破空而出,速度似鬼似魅,只听见三眼标的狂声大吼登时止歇,像是有谁捂住了他的口。
但是此刻他的嘴巴却是张得极大,像是看见了什么绝不可能的可怕画面。
一股血箭从他的口中,后脑部位同时喷出,像是两股血红的辫子。
然后,“波”的一声,那柄短箭射中他的口中,从后脑穿出,又飞了一段距离,这才“铎”一声射在一株树上。
这是何等可怕的神箭!
三眼标吐着鲜血,过了好一会,身子才软软瘫倒,手上仍然紧抓着那颗彩毬。
而小个子少年仍然捂着剧痛的双眼,在地方不住翻滚。
在另一方面,少年癞痢鬼也早已奔到了另一颗彩毬的地点,与他竞争的少年却没有力气跑到那儿,只能在中途时将他拖倒在地。
但是癞痢鬼轻轻地一跩,便将那少年跩开,所以那少年也只能倒在地上呼呼喘气。
便是这一转折,他就没能看见三眼标可怕的下场,抢到彩毬后,癞痢鬼欣喜地回过头来,大声叫道。
“虎儿!我抢到了,我帮你抢到了!”
这个纯朴善良的少年,飞奔过去抢到彩毬,居然是为了让虎儿活命下来!
方才虎儿将所有精神放在三眼标身上,便没能注意到癞痢鬼的情景,此刻三眼标倒地横死,他心念一动,刚刚想要警告癞痢鬼,却已经听见他的大声呼喊。
他的动念极快,登时知道这个纯朴少年也要大祸临头,一转头,却看见癞痢鬼同样举着彩毬,像三眼标方才一样欣喜地大声狂呼。
便在此时,一旁的东关旅心头一酸,仿佛也知道了这个善良少年下一刻的悲惨命运。
癞痢鬼飞奔而来的动作,此时像是缓慢动作一般,这令人屏息的一刻,却像是千年万年。
然后,在那张欣喜万分的容颜上,癞痢鬼的鼻子依然拖着两行鼻涕。
只是,突然之间,只见眼前一花,那两行鼻涕便已经不见。
不,不只是鼻涕,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只看见一道森冷的蓝光掠过,癞痢鬼那拙朴可爱的容貌便整个消失。
因为此刻他的头和身体已经分开。
“呼”的一声轻响,他的头颅已经向后方飞出去了好几尺,滚落在草地之上。
而癞痢鬼无头的身子却余势未歇,跑了几步之后才软了下来,滚倒在地。
他的手上,也仍然紧紧握住那个夺命的彩毬。
“刷刷刷”的几声轻响,这时候,才从他没有头的颈项处冒出了汨汨的鲜红热血。
这是什么样的武器?算算癞痢鬼横尸之处距离斗家众人观看之处还有数十尺之距,也没看见他们用什么刀,射什么箭。
什么样的武器能从这样远的距离将一个人的头颅砍掉,砍掉许久之后,尸身才冒出鲜血?
看见这样的惨烈可怕情景,虎儿简直要发狂了,他狂声大吼,像是发了疯一样,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是东关旅因为和这些少年没有虎儿那样深的情感,是以能够在一旁较为冷静地观看。
方才虎儿可能没看见,但是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射死三眼标的,是那个斗家人的弓箭,这并没有问题。
但是将癞痢鬼的头砍下来的,却是那斗叔达身后的一个怪东西。
那怪东西严格来说,并不是个很真实的东西,比较像是一个幻景,或是一道光影。
只见在斗叔达的身后上空,悬浮着一个色作淡蓝的人形,那人形像是个壮汉,但是形貌却和一般常人不太相同。
那壮汉留着三撇卷卷的胡须,身形高壮,但是却只看得见上半身,下半身任东关旅如何细看,都无法看清。
方才砍断癞痢鬼头颅时,便是从这壮汉的手中发出蓝光,像是一柄利刃似地从远处发出,切断了癞痢鬼的头。
但是仔细看看在场众人的反应,却仿佛没有人看得到这个蓝色的壮汉。
难道这个壮汉是鬼吗?
但是看起来又不像。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东关旅却觉得,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
他略作思索,很容易便想了起来。
因为当年他的另一位义父东关清扬的背后,也有这样的东西。
当年,义父是这样说的。
“这种东西,是人身体一种可畏可怖的巨大潜能,称之为‘元神’。只要知道怎样运用,有的元神能力直可惊天动地,便是要生死人,肉白骨也是稀松平常!”
这些年来,他时时想着义父在那相聚半日说过的话,把那些话记得滚瓜烂熟,他也曾经在不同的想像中,编织出这种元神是何等的神妙模样。
只是却没有想到,今日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神秘迷人的“元神”,却要将小命送在“它”的手上。
他这几个转念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只见虎儿楞楞傻地抱着癞痢鬼无头的尸身,一身是血地放声大哭。那失去双眼的少年气力已然放尽,此刻也不再滚动,只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草地上七横八竖地躺着几个尸身。
那斗叔达仿佛已经觉得意兴阑珊,一使眼色,两个黄衣汉子便依言走进草地,这两人的手法便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两人手上一持刀一持剑,持刀的走到那失去双眼的少年身旁,手起刀落,便将他的头砍落。持剑的则走到另一名和癞痢鬼争毬的少年面前,少年待要大声惊呼,却已经被他一剑刺入心窝,登时无声无息倒地而死。
然后两人一转身,便向虎儿和东关旅的方向走来。
自始至终,这几个狠心的斗家人便没想要让少年们生离此地。
更可恶的是,他们还要将少年们折辱殴打,让他们受尽苦楚后才死去。
心狠手辣,残忍横暴。
这便是执荆楚一国权柄的斗家。
看着两人持着明晃晃的刀剑前来,东关旅忍不住呻吟一声,想起自己的生命居然会在这个牢狱中结束,也是从来料想不到的事。
而虎儿却是眼睛冒着熊熊的怒火,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只怕就有千百个斗家人在此,也会被他杀个干干净净。
持着刀的那人,便是和虎儿交手过数次的笑眯眯楚兵,此刻他眼中露出嗜血的喜悦,手上握紧,刀光一闪,便往虎儿的头顶砍落。
便在此时,只见平地间仿佛出现了闪电,但是那电光却是寂然无声的。
然后“铎”的一声,便是一记清脆的骨头裂声。
那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龈发酸。
只见那笑眯眯的楚兵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整东张脸却像是从头顶中央流下了什么。
不,那不是“流下了什么”,而是一道裂痕。
随着裂痕渐次往下,这楚兵的整个头颅便像颗西瓜似地分成了两半。
然后他向后仰倒。
而闭眼待死的虎儿却是一点事也没有。
这时候,那寂静无声的闪电又再次出现。
一样光芒灼亮,一样无声无息。
在这样的衬托之下,那清脆的“锵”一声金属轻声长响便来得更为鲜明。
这一次,出事的便是那名持剑的楚兵。
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只见手上的铜剑轻轻颤动,跟着便从中央逐渐剖开。
由剑尖到剑身、剑把……
然后整只手臂也被从中剖开。
跟着那裂痕像是传染疾病一般,划过整个肩头。
然后整个世界便翻天覆地,天在下,地在上。
还有,之后便是那一片血红的无尽黑暗。
持剑的楚兵,在电光一闪之后,被人从肩胸部位整个削掉。
比起刚才那蓝色“元神”无声无息砍掉人头的可怖情景,这如雷电般光芒杀人的方式更令人胆战心惊。
东关旅和虎儿两人乍从死神手下逃得性命,一时间吓得傻了,只是盯着眼前两具像是砍瓜切菜一样的尸身发呆,也来不及细想那一道道似雷似电的光芒从何而来。
便在此时,只听见身后一声轻笑,却有一个中年文士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越过两人,悠闲地向那几个斗家人的方向走去。
第一部(荆楚皇族) 第九章 悲凉的樱桃糕
那斗叔达原先是气定神闲,准备看最后两个小乞儿死于非命,然后结束今天这场好戏,但是变故陡起,两名小鬼不但没死,反倒是自己的手下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他身后那名蓝色壮汉光影“游刃”果然便是东周初期曾在齐、鲁、秦一带干下许多轰轰烈烈大事的“元神”,虽然过了近百年后,元神族类已经极为罕见,但是却仍然是非常令人胆寒的作战利器。
此时他细看这名突然出现的中年文士,不管如何凝聚心神也看不见任何“元神”的征象,这样一来,虽然这文士出现时的电光令人不安,但此人没有元神相助,自然就要比自己差上许多。
心念既定,斗叔达便冷然笑道。
“这位老兄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到得我们这儿,却不知有什么指教?”
他一边说话,却已经暗地里催动了身后的元神“游刃”。
这斗叔达其实是个颇为卑鄙的人物,平素最擅长的便是笑里藏刀,像刚才他明明已经立意要将众少年置于死地,却还以言语欺瞒他们,让少年们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却不晓得自己的命运早在被抓来之际便已经决定。
看见“游刃”的蓝刀已出,斗叔达暗自窃喜,准备在下一刻便见到这中年文士横尸当场。
只是,“嗤嗤嗤”几声轻响,“游刃”已经出去了好几记蓝刀,但是那中年文士却依然气定神闲,一点也没有反应,更遑论横尸当场了。
只听见那文士笑道。
“我早听说过你老兄是位笑里藏刀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在下姓倪,名字叫做负羁。今天偶尔来到这儿,便是特地要来结果诸位的性命。”
此语一出,几个斗家人当然立刻按捺不住,那使弓箭的大汉怒容满面,手臂一张,又将弓箭抄在手中,他的射箭手法本就快似鬼魅,看的人只见眼前一花,那可以将一个人立即洞穿的神箭便已射出。
只是这一次,他的神箭却再也没有办法出手,因为那中年文士倪负羁袍袖一挥,登时又是一阵狂猛却又无声的电光。
这下子,众人总算看见了那灼亮电光的来处,原来它便是来自倪负羁的袍袖之中。
“铮铮”两声轻响,那神箭手的短箭根本就没能出手,甫一离弦便被剖成两半,整个人又被这可怖的电光胸部头部从中切开,“砰”一声巨响,向后飞出倒地而死。
神箭手这一死,斗叔达等人都是大骇,几名狱卒也顾不得别的,立刻连滚带爬地翻身便跑,斗家人此时也只剩下了斗叔达和另一名黄衣汉子,这些人只在占优势时强凶霸道在行,遇上了比自己更凶更狠的对手时,却是没用到了极点。
只见斗叔达双膝一软,立即便跪了下来,向着倪负羁大声求饶,和原先的趾高气扬大不相同。
见了他这样窝囊,倪负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没有答话,却听见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叫饶可不成,”只听见虎儿坚决地说道。“癞痢鬼、三眼标他们也向你们叫过饶,你们又是怎样对他们?”
斗叔达大怒,他一生都是楚国的荣宠贵胄,平素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更何况说这些不逊之言的是个身份低贱到极点的小乞丐,更是让他怒气冲天。
更气人的是,此刻倪负羁居然点点头,对虎儿露出赞许的笑容。
“很好,很好,”他赞道。“却不知道你要怎样办?”
“怎样办?”虎儿怒道。“当然是一命抵一命,血债用血偿!”
“那当然是好的,”倪负羁悠然道。“只是你却不可以靠我来报仇喔!说得这么好听,所有事情还是得靠你自己来做。”
便在此时,“咻咻咻”几声轻响,又是几道蓝光闪过,虎儿脸色大变,连忙后退几步,摸摸身子,还好并没有什么大伤痕。
他虽然不像东关旅一样看得见“元神”,但是却也知道这蓝光非同小可,刚刚癞痢鬼的头颅便是被它削掉的,此时他惊疑不定地望向倪负羁,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
倪负羁点点头,双臂一振,便从袍袖中取出一对似影似光的怪剑来,两柄剑像是尖锥一般,大概只有一尺来长,也没有剑柄,只是从倪负羁的手背上伸出,倒像是片特大号的指甲。
他以两柄光剑指向斗叔达,沉声说道。
“天生万物,必有其理。上天对你如此厚爱,让你拥有这奇异的元神能力,你却拿来伤害人命,也不能怪我对你如此。”说着说着,接下来的话却是对虎儿说的。“少年,他这元神我已经将它挡住,无法再行作祟,但是你要报仇,仍然要靠自己的力量。”
听见他如此说,虎儿更不迟疑,一声怒吼,没头没脑地向着斗叔达挥拳便打。
俗话说:“斗拳三分勇”,这斗叔达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之人,但是他经年累月习惯的是以武器与人交战,或是以无声无息的元神偷袭人,数十年来,哪曾经和人赤手空拳对打?这样一来,胆气就先行怯了,再加上虎儿在市井上待得极久,平日挥拳殴击的机会哪还少得了?如此一消一长,只打了没几回合,斗叔达便已经招架不住。
“不行不行!”他急急忙忙地大声呼救。“饶了我!饶了我吧!”
叫喊声中,他已经兜头兜脸地挨了虎儿好几拳,但是虎儿下手更不容情,拳脚间更是往他脸上招呼。
中了他几拳之后,斗叔达疼痛不已,还是连声说道。
“饶了我啊!别再打了!”
听见他这样说,虎儿怒道。“饶了你?癞痢鬼却说不行!三眼标也说不行!大家都说不行!”
“砰”的一声,却是虎儿趁了个空,将斗叔达绊倒在地,此时虎儿打发了性,杀红了眼,看见这个杀害自己好友的大坏人倒地,心中恶向胆边生,从旁边找了颗大石头,扛过头顶,便打算将这个可恶的斗家贵族砸死当场。
他心念既动,手上更是绝不迟疑,“轰”的一声巨响,那颗大石便猛力地砸在地上。
只是,地上却没有血迹,也没有斗叔达血肉模糊的身影,因为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另一名黄衣大汉见情势危急,伸手便将斗叔达拉开,避掉了巨石砸顶的惨酷死状。
人没有砸成,虎儿大怒,一跛一拐地冲过去还要再打,那黄衣大汉挡在斗叔达的前面,伸手开始挡架。
这一来,可就没有刚才打斗叔达那般的轻松愉快了,黄衣大汉的手脚极为迅捷有力,加上又比虎儿手长脚长,两人打了没几下,胜负情势立即逆转。
“呼呼呼”几记重拳,虎儿挡了个手忙脚乱,还在混乱中被打中了几记头脸,热辣辣地发痛。
便是这样几记重拳,黄衣大汉趁了个空,一伸脚便将虎儿绊了个大跟头,整个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大翻身,重重地跌在地上。
好在大汉对倪负羁的光剑十分忌惮,将虎儿绊倒后,他也不乘胜进击,只是退在斗叔达的身前挡住,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倪负羁。
倪负羁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虎儿,眼神精光一闪,手上光剑又是电芒射出,却听见斗叔达杀猪一般地大声惨叫,双手登时像是没有用一样地软软垂下。
倪负羁这一出手,削掉的却是斗叔达身后元神的双臂,要知道这元神一物与宿主的身体息息相关,这一次倪负羁将斗叔达元神的双臂削去,这位不可一世的楚国贵族,这辈子大概也只能靠人喂他吃饭了。
“你去吧!把他扶走,”倪负羁对着那黄衣大汉冷然说道。“我知道你没杀人,所以让你走。”
黄衣大汉将斗叔达扶走之后,倪负羁横了虎儿和东关旅一眼,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飘然而去。
牢狱的草地上,此时便只剩下了七横八竖的尸体。倒在地上,气自己怎么如此没用的虎儿,还有跪坐在一旁发楞发呆的东关旅。
一阵古怪的风吹来,吹得屋檐上的绳圈摇摇荡荡。
不久之前,这儿还挂着好些个少年,此刻却除了东关旅和虎儿之外,都已经全数失去了他们的年青生命。
片刻之后,在楚国的清晨街道上,逐渐苏醒的城民们已经开始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有的人在门前撒水,有的人蹲在阶梯上嗽口,准备开始一日的平凡生活。
空荡荡的大街上,仍隐隐有着露水的芬芳。
那神秘的中年文士倪负羁施施然地走在大街上,自在悠闲,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只是他偶尔会眼神后移,仿佛在他的身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倒是没有。
有的只是两个贼兮兮,眼珠子骨溜溜转的小鬼。
打从牢狱中走出来,东关旅和虎儿两个已经跟踪倪负羁有好一阵子的距离。
两人跟踪的技巧可以算是拙劣之极,跟在倪负羁的后面动作诡祟,有几次还惹来好奇的老太婆目不转睛地注视。
还有几次,却是差点把前面的倪负羁跟丢。
就这样跟跟走走,跟到了城东的广场,在这儿人潮较多,本来对跟踪较为有利,只是倪负羁走到这儿却将脚步加快,两人一个没有跟上,便再也找不到倪负羁的踪影。
两人不死心地跑到倪负羁消失的位置,四下观望,东关旅还跳上一支旗杆上去远眺,却真的再也找不到倪负羁的踪影。
两人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却看见倪负羁站在眼前,表情似笑非笑。
“跟着我干什么?”他冷冷地说道。“不说清楚,你们两个小子就死定了。”
虎儿陪笑道。“没什么啦!只是我们两个被您救了之后,还没有机会对您答谢,想找个机会……就这样嘛……”
倪负羁冷然道。“想答谢?那就来啊!”
东关旅用手肘顶了顶虎儿,两人推推拉拉了一阵,这才对倪负羁深深地一弯腰,异口同声说道。
“多谢倪前辈救命之恩。”
倪负羁“哼”了一声,瞪了两人一眼。“好啦!现在谢也谢过了,没事了吧?”
两人却依然站在倪负羁面前,推来挤去,仿佛有什么话极度难以启口。
“还有什么毛病吗?”倪负羁没好气地说道。
“是……是这样的,”东关旅讷讷地说道。“因为我们两个觉得自己太笨了,打架也打不赢人家,以后就是被人欺负了……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所以……所以……”
“所以想拜师,”倪负羁森然道。“要我教你们武功是吗?”
两人大为欣喜,眉飞色舞地一直点头。
“是是是!能收我们为徒当然最好,不过如果只教一点点本事也可以了……”
倪负羁瞪了两人良久,这才眼睛一眯,露出古怪的笑容。
“这样当然最好,”他笑道。“只不过我从不收弟子,我的工夫也没你们想像的那么好……”
说着说着,他居然身形一晃,两人只见眼前一花,竟然立刻不见他的踪影!
刚刚才在说着“我的工夫也没那么好……”,一眨眼就来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漂亮工夫。
这简直欺负人嘛……
“这简直欺负人嘛!”在楚国的大街上,虎儿这样大声说道。“不教就不教,老子自己来学!”
他的嘴上虽硬,却也知道倪负羁这种奇异身手可不是“自己练”练得出来的,看看东关旅好一阵没说话,于是虎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想什么啊!”他笑道。“看你发呆成这样。”
东关旅沉思了一会,神情严肃。
“我在想,我接下来想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虎儿奇道。“什么地方?”
“我想去‘云中君铺’。”
听见这个名字,仿佛是有魔力一般,两人在人潮之中陡地神情庄重起来。
城西云中君铺,是郢都王公贵族最爱造访的糕饼铺,里面的众多香甜可口糕饼,是楚国小孩子们嘴馋时的美梦。
会提起这个地方,当然是因为一种奇特的糕饼。
樱桃糕。
两人不幸丧命的小友:癞痢鬼生前无日以忘之的樱桃糕。
那代表他对妈妈记忆的樱桃糕。
想起癞痢鬼不惜自己送命,也要帮虎儿抢得彩毬的恩情,虎儿更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当然要去‘云中君铺’,”虎儿揩了揩眼泪,大声说道。“而且还要把他们的樱桃糕拿光!”
只是,两个少年的身手便像是虎儿所说的一样,也实在不怎么样。那“云中君铺”既是王公贵胄经常造访之地,[奇*书*网-整*理*提*供]当然便少不了会有几个挺胸突肚的壮汉保镳。
两个乞儿少年光是走进铺子里就已经极度惹人注目了,后来两人商议之后,由虎儿假装肚痛,吸引众人目光后,再由东关旅前去偷几块樱桃糕。
最后,偷是偷着了,但是却也被发现了,两个怀抱着樱桃糕,再次在大街上与一堆保镳追逐奔逃,眼见到了城东快要被追着了,两人拐进一处死巷,却“呼”的一声腾空而起,凭空消失,让那些追逐的保镳们百思不解。
将两个人毫不费力拎起的,便是那神秘的高人文士倪负羁。
躲在一处高台之上,倪负羁冷冷地打量两个狼狈的少年,又看看他们手上的樱桃糕,这才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依然冷漠,但是却有些做作。“还是一样,笨!”顿了顿,他却赞许地伸出双手,胡乱摸了几把两人的乱发。“不过你们为了朋友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们都是好孩子!”
三人小心翼翼地再次回到牢房,此时距离上次他们离开不到一个对时,牢房中似乎还不晓得草地上死了这么多人,只见一地的死尸依旧横陈,也不见有人前来收拾。
虎儿噙着眼泪,将癞痢鬼的尸身背在背上,脱下衣服将他的头颅包好,三个人便到了城郊一处僻静的树林,挖了个洞把癞痢鬼葬了,再将那些樱桃糕供在他的灵前。
而这个苦命的少年,便带着对母亲的思念,永远长眠在黄土之中。
虎儿手上持着樱桃糕,跪在癞痢鬼的坟前嚎啕大哭,一旁的东关旅虽然和这个癞痢少年相处不过半日,想起他温和靦腆的笑容,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过不多时,倪负羁走过来,伸手将涕泪满脸的虎儿拉起。
“走吧!你们可以跟我一起走。”
第一部(荆楚皇族) 第十章 密林里的变故
此后数日,倪负羁便带着东关旅、虎儿二人在树林闲逛行走,因为他毕竟在郢都狱中杀了好几个官家、贵族家中人,这几日郢都城内必然沸沸扬扬,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在树林中躲藏几日为是。
这种林木间的生活乃是东关旅的专长,他领着众人在山林间打猎、掘笋挖蕈、生火造饭,还在林中搭了间小小的蓬屋。
倪负羁趁着空闲,有时便指点他们一些功夫技巧,他在过去一段很长岁月中曾经游历天下,因此也趁着空档为两个少年多少解释了一些天地间的奇事异闻。
而对于自己的来历和学艺的过去,他也直言不讳,对两个少年坦诚以告。
“还记得那日我不是对你们说过,说我也没有什么功夫可以传授给你们,是不是?
那真的不是我的自谦之辞,因为我的本事大部份都不是学来的,只是凭着我这两把光剑的厉害。
真要说起来,我的恩师才是天下的奇人,是世上本事数一数二的能人异士。
这两把光剑,也是他老人家送给我的,据说它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武王伐纣的时代,那时候有个‘封神榜’不是?
听说那个时代的法宝多,多到每个人几乎有一个,而我这两柄光剑便是那时候遗留下来的法宝之一。
我师父只教了我法宝的使用催动之法,至于它的真正来历,我师父说因为我的资质驽钝,参悟不了,也就不告诉我了,不过我听他说过,好像和什么‘半人马星座’、‘二十四世纪’有关。
师父的看法是不会错的,我果然一点也听不懂。
但是我却将法宝的催动方式学得很纯熟,据说它的能力千变万化,我会的却只是其中一小部份,不过光是这一小部份,便已经足够,至少从我行走天下以来,很少遇见有人打得过我。”
“很少?”虎儿奇道。“那就是还有人比您更强更厉害了?”
倪负羁叹道。
“小孩子家不懂事。我这样的一点皮毛,遇上寻常人还可以应付,可是天下之大,能人奇士何止千千万万?如果真的遇上了高人,说不定只要动动小指头,咱们就都要粉身碎骨啦!”
“还有这样的高人……”东关旅咋舌笑道。“您遇见过吗?”
“不说别的,就说我师父好了。我师父便是一个寻常人根本难以想像的神人。他的个子高得像是巨灵神一般,光是一个手掌就有蒲扇大小,你看不出来他有多大年纪,只是聊到上古时代的涿鹿之战啦!共工祝融什么的,他却什么都知道,问他为什么知道,他却随口告诉你:“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在了。’。”
“瞎吹的吧?”虎儿失笑道。“那你师父岂不是活了好几千岁?”
“岂止如此,我师父还有一样本领,天底下的水似乎都归他管,只要他肯,也没见他做什么事,身边的水不管是一杯茶,还是一整片江河湖海,都是说静就静,说翻大浪就翻大浪。
有时候啊!他还会自己化为清水,可以在天地之间来去自如哪!”
“这么神?”虎儿笑道。“那你师父大概不是河伯就是龙王。”
“只怕还要大些,”倪负羁神秘地说道。“我游历天下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河伯龙王的本事,但是说句良心话,还真没有人比得上我师父的本事。”
“既是如此,”东关旅面露向往的神色。“有天我一定要看看他是怎生个模样!”
“是啊!”倪负羁也悠然望天,仿佛正在回想过去壮美的记忆。“我也盼望能够早日和师父再相见。”
“不是说这世上还有其他能人吗?”虎儿热切地问道。“还有什么奇怪的能人异士?”
倪负羁想了一会,便流畅地将自己的见闻和经历简略地说了一说,也将两名少年从此带进了一个奇异迷离的魔幻世界。
除了先前已经见过的“元神”之族外,寰宇之间,还有武学之族、魔怪之族、天神之族、兽族、羽族等古怪的强大种族人类。
元神之族的人都有元神在身后盘桓,有的元神威力奇大,似神似鬼,但是绝大多数的元神族人都不太知道怎样掌控自己的元神,所以常常发挥出来的,只是一两成的实力。
武学之族,据说源自上古时代的大神“羿”,从他的子民处传下了奇异的肢体奇术,能让人的力气加大,在战斗时更者威力。
而魔怪之族则是生存在幽冥极晦暗之地,大多有术法和法力为辅,一般来说,魔族和人类相处得都不好,但是偶尔也有合作一起完成目标的情事出现。
至于天神之族,那是上古神话世界遗存下来的不凡种族,有的人神力只剩下上古时代的百分之一二,却仍然比常人强上甚多。
再来的兽族、羽族就更等而下之了,一般来说,兽族羽族的实力都不强,只能偶尔对人类之族骚扰,并不会造成什么大困扰。
“但是这只是我所见过,听过的种族罢了,”倪负羁说道。“这世上也许还有我从未听过的强大种族,不过好在他们远离人世,也不一定会对我们有什么坏影响便是了……
就像我师父说过的,他说就今那个神秘的福地仙境:“二十四世纪’,便是一个我们这世人绝无可能到达的奇妙天地,在那儿,有着奇异的古怪种族,你看他们明明是人,却可以化为水、化为火……”
他话还没说完,虎儿便是“啊呀”一声惊呼,随口接道。
“还有人可以化为风、化为雷是吗?”
“是啊!”倪负羁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虎儿抓抓头,露出困惑的神色。“我也不算知道,只是有时候会看到……”
此语一出,便好像是接龙一般,换作是东关旅惊呼出声。
虎儿没好气地笑道。“你叫什么叫?难道你也看到了?”
东关旅张大了口,点点头。
他从小到大,便时时看见过这些奇异的幻象,至于那些火人、水人,更是看到不想看了。
虎儿更是大奇。“你真的看到了?那么,那颗又大又蓝的球,你也看到的?”
“上头有时还有几个珠子,对不对?”东关旅睁大了眼睛。“真是见鬼了,难道这么多人脑子有毛病吗?”
两人谈谈说说,这才发现那些时时出现的异象,两人在成长岁月中都曾见过,但为什么会如此,却连倪负羁也说不上来。
“这世上之事啊……真是神妙难测,”他喟然叹道。“只怕你们两个说不定也是什么奇异种族,才会有这样古怪的幻像。”
其时正值黄昏,三人谈谈说说,居然又是一天过去,这时候一片霞光从林间透入,过了这几日,东关旅和虎儿的脸容虽然仍有伤疤,但是浮肿大多已经消褪,他看着两个少年的脸,心中突然一动。
看见他这样的专注神情,东关旅一怔,随即碰了碰虎儿,示意他看看姚达的出神模样。
“倪负羁师父,”虎儿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咱们脸上可是爬上了蜘蛛?”
倪负羁一惊,这才恍然笑道。
“没有没有,我只是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只是发现,你们两人长得好像……”倪负羁疑惑道。“那种像法,又不太像是兄弟亲人,仿佛有着什么其它的共通之点……”
事实上,东关旅和虎儿论起血缘,应该是堂兄弟一类的亲戚,但是两人并不知道这一层关系。
但是,此刻倪负羁看出的,却又不是这种堂兄弟血缘的相似……
仔细一看,东关旅是长相斯文,个头细长,是读书人的模样。
但是虎儿却要粗犷许多,而且肤色也较深,浓眉大眼,虽然瘦,却是一身的结实肌肉。
严格来说,有点像一个是北亚洲人种,一个是中欧白人,但是两人却长得很相似。
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给人相像的感觉?
虎儿哈哈大笑。“依我说,我可是要帅得多啦!谁和这鸟小子像了?”
东关旅也摇摇头说道。“我才不要像这个黑炭团呢!我还是像我自己正经一些。”
入夜以后,三人便个自找了地方就寝,但是这一夜倪负羁却感到有点不对劲,便约定好三个人轮流生火守夜,由他先守第一个对时,再由虎儿的顶替,再来是东关旅,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天明。
东关旅和虎儿对他极为信服,当然也就依言照办。
睡到中夜,东关旅被呵欠连天的虎儿叫醒,等到他睁开眼睛,虎儿便像是死人一般沉沉地入睡了。
惺忪睡眼中的夜色最难渡过,东关旅一边打呵欠,一边捏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不要入睡,眼睛睁得极大,看着三人歇息处前的山道。
只是,两只眼皮实在太过沉重了,只见眼前的世界在眼皮的挣扎中出现、变暗……
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山林全无异状,然后眼皮又慢慢下垂。
睁开,没有异状,整个影像画面又缓缓落幕……
黑……暗……深沉……
然后他悚然一惊,又睁开眼睛。
只是,这一次睁开眼睛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令人惊恐莫名的景象。
便在片刻之前还空寂一片的山道上,此时却已经站满了形貌古怪的人们。
有的人面目狰狞,有的人甚至是野兽、禽鸟的长相。
更令人惊怖的是,从山道中有两个妖魔般的怪人粗鲁地拖着一具动也不动的身体,看看脸庞,却是流了一脸鲜血的倪负羁!
只见他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崎岖的山路拖起来一定痛楚难当,但是倪负羁却像是死透了一般,连动也不动。
一时之间,东关旅心中动念极快,想起如果不是自己贪睡,也许倪负羁不会遭逢如此大难。
想到这儿,他更是痛悔不已,忍不住大声喊道。
“不要拖他!他会痛啊!”
便是这样一声大吼,那些妖魔形貌的人都一时怔住。
在众人之中,有个个子最大,身上穿着毛裘,脸上都是花彩斑纹的大个子魔人走了过来。
东关旅怔怔地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虎儿!
为什么没有看见虎儿?
“虎儿呢?”他大声嘶吼道。“你们把虎儿怎么了?”
仿佛是被他这一声大吼震慑住了,那大个子魔人止住脚步,身边几个同样妖魔形貌的人走过来,开始用一种急促难懂的低吼声音交谈。
东关旅正要再次大喊,却冷不防脑后一记重击,登时将他击晕在地。
继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灼热似地狱的可怕高热之感。
因为那种热度太过痛苦,反倒减轻了东关旅的痛苦。
因为他立刻痛晕了过去。
一点不犹疑地,在极度的痛苦中失去意识。
深沉的黑暗,快速飘荡而过的云彩。
在深沉的失去意识中,东关旅仿佛在做着一个一个的梦境。
有的梦境亮,有的梦境暗。
有的梦境则是只有声音。
而那些声音却和寻常的梦境不同。
因为他全部都记得。
黑暗中,只听见耳际一直回荡着那种魔族的古怪语声,有时激昂,有时阴恻。
然后,仿佛什么地方传来了几记闷雷炸响,也有火焰毕剥的燃烧声音。
过了一会,魔族之人开始大声骚动起来,有人惊声尖叫,有人则像是痛楚万分地惨声悲嚎。
然后,窸窸索索的声音绵延不绝,跟着便是一片绝对的静寂。
仿佛是遇上了什么可怖的敌手,连倪负羁都无法抵抗的强大魔族居然片刻间撤了个干干净净。
东关旅知道自己是躺着的,因为有阵脚步声从脑后的地面传了过来。
只是眼睛无法张开,嘴巴无法动弹。
唯一和外界有交流的,只剩下了听觉。
仿佛是从俯看的角度,传来了几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这个吗?是不是死了?”
“不会死吧?”另一个柔美的女声说道。“这一个应该不会死的。”
“这是很严重的幅射伤吧?不是太好治,不过……”粗豪的声音又道。“他真的是三个其中的一个吗?”
接下来,是好一阵子的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才有一个阴沉的声音说道。“从DNA的模式组看来,这个应该是,被抓走的那个也是。”
“嗯……”那粗豪的声音沉吟一会,朗声说道。“应该就在此处了,水支队去找另一个,火支队和我一起,找出那个家伙!”
“那这个呢……”柔美女声问道。“难道不理他了吗?”
“我们不是已经救了他吗?你可以简单帮他处理一下,其他的,我们只要照命令做事就可以,”粗豪声音说道。“现在还用不着管他!”
这粗豪声音的话声甫歇,空间中便又充满了雷声、水声、燃烧声,不一会儿,整个空间又恢复了死寂。
然后东关旅觉得好累好累,便逐渐放松,失去和外在世界的最后一分感觉联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在世界的联系又逐渐清晰。
脑后的脚步又再次响起。
静静地,东关旅张开眼睛。
在月色下,有个极清丽极美的身影,仿佛还在月光中舞着明亮的剑。
看着看着,东关旅的意识又开始迷蒙起来。
依稀仿佛,听见那仙子一般的舞剑女子说着轻轻的话。
“你怎么会在这儿呢?你怎么了……”
只是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东关旅的眼皮又缓缓沉重,仿佛有人在阴暗处的彼端召唤着他。
“来啊!来啊……”
只要跨过去那条界限,一切就会全数美好……
然后,他便整个人坠入那深沉无边的睡乡。
第一部(荆楚皇族) 第十一章 舞剑的绝世美女
真正坠入睡乡之后,反倒没有了梦境。
连是不是有时光流动过去也不晓得。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东关旅静静地呼吸,静静地翻个身,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闻见了什么味道。
但是那感觉实在太薄弱了,没有办法将他拉回另一个清晰的世界。
于是他又陷入黑甜的睡乡。
但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却又有热呼呼的液体顺畅地流下喉咙,那种液体流进了喉中,仿佛会在身体周遭扩散,化成具体的充实之感。
就是有这样的充实之感,才渐渐将他拉回来那个清晰的世界。
东关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淡淡地闻到一阵芳香的脂粉香味。
放眼望去,只见到一片耀眼的红,但是那种红色却和火焰的红不一样,有着温暖安全的感觉。
定了定神,直觉地动了动身子,却觉得混身发痛,仿佛连骨头最深处都是深深的痛。
但是这样的痛楚反倒让精神更清晰了一些,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是睡在一处红艳艳的被褥之中。
烛火微明,映在刺绣的床帐上,显现出色泽古怪的光影。
而且,从枕头、床褥之间,还可以闻得到淡淡的女人脂粉味道。
东关旅这辈子从来没有睡过这样舒适的床褥,一时之间,很想再次闭上眼睛,从这个荒谬的梦中醒过来。
只是闭上眼睛之后,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这才知道眼前的景象并不是作梦,而是货真价实的实境。
他有些狐疑,也有些好奇地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细实地包了许多纱布,便是这样简单地动了动,混身的痛楚便又牵动起来,口唇间更是有着灼热的干渴。
他定了定神,坐在床沿,看见床前有张小小的梳?台子,台上有着一个水壶,他也不管那壶中装的是什么,便将水壶拿起,张开嘴巴猛灌。
好在那壶中似乎真的只是清水,东关旅狂饮了几口,这才呼呼地喘着气,坐在梳?台前。
这样喘了一会,东关旅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梳?台上的铜镜,一看之下,不禁吓了一大跳。
因为在铜镜中,居然出现了一个像白煮蛋一样的怪人!
没有一根头发,没有眉毛,脸上什么毛发都没有。
看见这样的怪人,任谁都会吓一大跳,但是镜中的怪人却也眼睛圆睁,脸色青白。
东关旅大惊,整个人腿一软,便“砰”一声摔在地上。
因为他突然发现,那镜中白煮蛋一样,整个头脸光秃秃的怪人,竟然便是他自己!
而且在镜中,他还看见自己的身上隐隐有着无数的焦黑伤疤。
躺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地气的沁凉从背脊传了上来。
这样的森冷之气,对脑筋的清明大有助益,东关旅茫然地躺在地上,脑海思绪杂乱,纷扰不止。
想最多的,当然就是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便在此时,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如风如雨的悦耳声音。
那声音当然不是真正的风雨之声,此时外边天气晴朗,从窗棂中可以见到夜空的闪烁星斗。
没有刮风下雨的风雨之声,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东关旅半爬半行,勉力撑起身子走到房门之前,只见房门前是一片平坦的空地,映着月色,却有着比月色还要更光华炫烂的精光。
那是一个穿着紫色轻纱的美貌女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身材修长,纤美的长手指握着一柄寒光湛然的雕纹长剑,剑上系着长长的紫丝穗,随着舞剑的光华不住地翻搅化圆,银白的剑花,紫色的穗圆,在月色下映出魔幻的形影。
只见那女子的身形极为美妙,虽然是练剑,但是衣袂飘飘,脚步灵动,却比任何的舞姿还要好看。
方才东关旅听见的风雨之声,便是女子舞剑时,剑刃破空的悦耳声响,只见她的手腕微翻,也不见她使什么力,但是那圆圈般的剑花却是一个急似一个,而且光芒越来越盛。
那一个个光圆破空之中,更像是能够斩断空气一般,剑刃过处,仿佛还留下一个个的巨大切口。
虽然是这样强大的剑气,但是女子却是气定神闲,不像是在大动作舞剑,却像是午后小憩时,扇着轻罗小扇,拍着花间粉蝶,随手摘朵娇美的蔷薇。
东关旅惊艳地看着这令人目眩神驰的绝世之剑,嘴巴张得老大,楞楞呆呆地杵在那儿。
过了一会,如电如露的剑圆逐渐黯淡,那女子的舞剑进入尾声,“咻咻咻”三剑划出,一个漂亮的反手,便将铜剑收回身后。
只见她闭上眼睛,仿佛正在凝神收气,过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楞头楞头地站在儿的东关旅,看见这个光头少年,舞剑的美貌女子静静地凝视,然后便像是在脸上绽放花朵一般地灿然而笑。
“你醒啦!我好担心你醒不过来哩!”她灿然地笑道,开朗的语声和方才的肃然之美截然不同。“我叫剑妤,公孙剑妤,你叫什么名字?”
“我……”东关旅喃喃地说道。“我是东关旅。”
“东关旅啊?”公孙剑妤笑道。“真好听的名字,”她一边说话,一边走近,走到东关旅面前时,突然露出促狭的神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
东关旅大窘,直觉想要闪避,但却又觉得不妥,只能很尴尬地楞在当场。
公孙剑妤像是银铃一般地哈哈大笑,也顺势缩手。
“对不住,对不住啊!”她的笑声有种奇异的开朗魅力,虽然是在月夜之中,却让人仿佛见着了阳光。“可是真的很好摸呢!你还没醒的时候,我还偷摸过几次呢!”
仿佛是结识了很久似的,东关旅很快便和这个奇异的美貌女子熟稔了起来。公孙剑妤对他简略了叙述了发现他昏迷倒地的经过,少年这才约略地了解了当时发生过什么事。
原来那片树林附近有块空地,在月光下特别明亮,因此公孙剑妤便常常在深夜时分到那儿练剑。
但是东关旅和虎儿、倪负羁歇息的树林,却是个没有人敢接近的地点。
那片树林本就是个极深的空山荒凉之处,平时鲜少人迹,但是偶有异人或是山中樵子接近,总会有极为奇异可怖的情事发生。
熟悉山林的樵子们都谆谆告诫不能接近这片树林,因为有几个樵子曾经在树林间看见奇异的魔族人物,而胆大接近那片树林的,却永远不曾再回来。
而对于不寻常事物较为熟悉的异人们也都看出此处大有文章,像公孙剑妤便曾经在月夜中见到树林上泛出诡异的魔性光芒。
那一夜,公孙剑妤又来到那片空地练剑,刚到的时候还看见隐隐的火光,大约便是东关旅等人在那儿生火歇息的时候。
练了半夜的剑,公孙剑妤略事休息,拄着剑仰望那片深夜里更为浩瀚的寰宇星空,看了一会,却开始有些发楞起来。
因为,在那片熟悉的星空之中,居然“开”了一扇极大的天窗!
会用“开了一扇天窗”来形容,是因为公孙剑妤并不晓得该怎样去形容看见的情景。她从小经过异人调教,对于天文星相之学略有涉猎,对于天上的星宿也颇为熟悉,但是在那一夜,整个星空却完全变了个模样,许多星辰的位置倒错扭曲,而且在西南方的天空,居然蒙蒙地发了强烈的光芒,的确像是在天上突地“开”了一扇窗。
在“窗”的范围内,只见一片蔚蓝不似夜间的天空,依稀仿佛之间,还可以见到清晰的白云。
正在没理会处,只听见那“天窗”隆隆而响,淡蓝色的光芒迸现,从那儿便出现了一圈清晰的蓝光。
蓝色光圈缓缓下降,便在“吐”出蓝光之后,那天窗便缓缓收拢。
收拢的动作和光圈下落的快慢相互辉映,看起来煞是好看。
光圈落下的地点,便是那片魔族常常出现踪影的树林。
光圈落入树林的时候,那天上的“窗”也差不多已经全数收拢。
然后,毫无预警地,那惊人的景状便在刹那之间发生。
想起那可怕的震憾情景,公孙剑妤事后想起来,仍然脸色发白。
“那蓝色光圈坠入林中之后,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到那儿探探究竟呢!”公孙剑妤叹道。“只不过如果我去了,说不定就和你一样受这种怪伤啦!”
东关旅茫然地看着她秀美的嘴唇,从那儿顺畅流出的话语听起来却让人更加的茫然。
“我还在那儿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之间,整个树林便像是白天一样地亮了起来,可是那种亮法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如果硬要说清楚的话,就像是在你的眼前突然间亮了一百个闪电,但是那闪电可是没有雷声伴随的。因为它很静,非常的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而且,地面上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摇动一般,开始晃得好厉害,晃到你的一身发麻,晃到你站不住脚。
你知道的,我们练剑之人最重下盘,只要站得定了,便是十个大汉都不能让我移动一步。
但是那种奇怪的震动酥麻感出现没两一下,干净俐落,我整个人便摔倒在地,跌了个四脚朝天。
但是那奇怪的震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一下子,便消失不见。
这震动要来之前,其实也是有古怪的,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大圈圈也似的怪东西,从发出强光的树林开始出现,圈圈越来越大,向四方扩散出去。
那些震动,好像就是根着这个圈圈发散出来的。”
当夜的情景,果然便是如此。
公孙剑妤是纪元前七世纪的人,当然不会知道她亲眼所见的是一场小型的另类磁爆,便是让她的知识再前进个三千年,也未必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即使是三千年后的公元二十四世纪,科学家也无法完全掌控这种磁场扭曲的强烈力量,只知道有某些星际文明的人能够利用它来扭曲现有世界的所有事物,包括物质、精神、空间,甚至还能影响最难掌握的“时间”。
事实上,二十二世纪的科学家曾经将宇宙中两种现象列为最无法窥见秘奥的千古之谜,第一种便是在早期科学萌芽时便已经发现的宇宙现象:黑洞,另一种便是能扭曲任何已知物质非物质的磁爆。
但是这一切对公孙剑妤来说,当然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她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想了一下,便鼓起勇气往那树林之中走去。
黑暗的林木之中,偶尔有月色映照进来,路并不难走,而且很奇异的是,在树林的深处有着蒙蒙的黄|色光芒,仿佛正在指引人走到那儿。
走了一会,公孙剑妤已经来到东关旅等人落脚的所在,走到那儿,只见周遭的树皮、树叶都有着枯焦的情形,但是那种枯焦看起不像是燃烧展生的,倒像是被阳光曝晒多日才会有那样的干枯情形。
但是这儿是深不见阳光的密林,怎么会有阳光曝晒过度的情形发生?
到了黄光最明亮处,公孙剑妤眼睛一花,在那一刹那间见到了火光、水色光泽、无声闪电在林中漂浮,但是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唯一看见的,只有黄光最明亮处躺着一身是奇异灼伤的东关旅,赤身露体,身上有着淡淡的灼痕,而全身上下,只要有毛发的地方都烧得干干净净。
除了发现东关旅之外,整片林中的空地上空荡荡地,什么东西也没有。
“什么东西也没有?”东关旅惊声叫道。“没有魔族人?没有我朋友们的踪影?”
“我再清楚地和你说一次,看着我的嘴巴,”公孙剑妤笑道,真的指着自己美丽的红唇,说得极为斩钉截铁。“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火堆,没有脚印,地上也没有石头、青草、枯枝。
总而言之,那是一片古怪到了极点的空地,你和那团黄光就在空地的正中央,从你躺着的地点延伸出去,有大概二十步的范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便是拿根大扫把来扫,也未必能扫得那样干净!”
东关旅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地说道。
“好怪……好奇怪,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虎儿和倪前辈又发生了什么事?”
“虎儿?”公孙剑妤奇道。“那是什么人?”
东关旅抓了抓头,手指一触到头皮才发现头上光溜溜的,摸起来果然十分好摸。
公孙剑妤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东关旅这才讪讪地将自己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如何他在山林中与义父母相依为命,如何被斗子玉的属下害得家破人亡,如何遇上了虎儿,又如何遇上了倪负羁。
公孙剑妤仔细聆听他的叙述,本来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容,但是几次听见了斗子玉的名字之后,她的脸上开始出现复杂的神情。
但是东关旅毕竟年幼,并没有察觉出她脸上的表情有异,他将自己和虎儿、倪负羁的事说了,说起斗子玉手下杀害义父母时,仍然咬牙切齿。
叙述告一个段落之后,公孙剑妤若有深意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
“如此说来,你便是坚持要找斗子玉报仇的了?”
东关旅楞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是。”
公孙剑妤想了一下,神情转为庄重。
“你是个小孩子家,我也不和你隐瞒,”她的声音有些低沉,说起话来却已不似方才的开朗。“我只盼你记得我说的话。
当今之世,在楚国这么大的疆土之中,只要是楚王法令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敢违背斗家的话。而那斗子玉更是斗家权柄最高之人,在全国没人敢违背的斗家之中,更没有人敢违背斗子玉说一句话,只要他在早晨说一句要你死,你就一定不会活过中午,他便是这样霸气的一个人。
所以,我要你答应我,报仇这两字你休要再提,事实上,我连你是不是能逃得过他手下也没有把握。
今天的重点不在于你是不是能报仇,而是在于你能不能保住这条小命。”
东关旅脸色微变,勉强笑笑,想要说句漂亮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一开始说要报仇的时候,并没想到深一层去,现在公孙剑妤将事实说了,少年这才意识到她的话极为正确。
“你要知道,你现在算是得罪了斗子玉,记住,你不是和斗子玉‘有仇’,在楚国,没有人能够和他有仇,就连楚王也不能,为他就有这样的权柄,”公孙剑妤面露忧色地说。“现在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东关旅奇道。
“从今天以后,你要在这儿待上一阵子,因为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一走出我这儿就会被人砍死,但至少在我这儿,还没有人敢对你怎样,”公孙剑妤淡淡笑道。“至于怎么救回你的小命,这我们以后再商量。”
“一步也不能走出去?”东关旅惊疑地问道。
“一步也不能走出去,”公孙剑妤点点头。“除非我说可以。”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是清晨,只听见房门外的人声逐渐嘈杂,除了有大声谈笑的声音之外,还有女子娇笑的声音,丝竹乐器的声音。
东关旅大感好奇,想要问问公孙剑妤这是什么地方,却看见她淡淡地说道。
“我居住的这地方是个妓院,风月之地,男人寻花问柳之地,我是这妓院的老板娘,你有什么问题没有?”
东关旅瞪大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最难以置信的话语。
看见他的神情,公孙剑妤冷冷地“哼”了一声。
“便是妓院,你又怎样?”她的神情转为森冷,瞪着东关旅,没好气地说道。“你便和那些自命清高的男人一样,也看不起妓汝吗?如果你看不起这个地方,我也不强迫你,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便是!”
东关旅楞头楞脑地听她连珠炮说了这一堆,过了半晌,才瑟缩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妓院?”
公孙剑妤一怔,想起这个质朴少年从小在山林长大,平生也只来过一次城市,果然可能连妓院是什么也不知晓。
想通了这个环节,她的容色转霁,脸上又绽放出美丽如花的笑容,她本是个开朗不拘小节的人物,现在心情大好,便一转眼珠,张开双臂便将东关旅的光头搂在怀里,哈哈大笑。
“好孩子!好孩子!你果然不知道什么是妓院,”她大声地笑道。“就冲着你这么可爱,不论是什么祸害,姊姊定要扛了下来便是!”
第一部(荆楚皇族) 第十二章 奢侈豪华的小乞丐
此后数日,东关旅果然便在公孙剑妤的妓院中住了下来,其实,要说这座位于城南的宅子是一般妓院,倒也不太贴切,这座名叫“水月居”的大宅中虽然有着许多的莺莺燕燕,但是其中的女子却都是自愿留在此处的,有许多女子似乎都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往,后来让公孙剑妤收留了起来,便在这儿安身立命,至于要不要和恩客居宿,要不要献出身子赚取钱财,都是由她们自己定夺,公孙剑妤从不加以干涉。
据说,这家水月居并不是由公孙剑妤开创的,而是已经在郢都城中开了数代,历代的主人都是女子,也都姓公孙,但却不是母女相传,比较像是师徒的关系。
东关旅在房间中将养了数日,身上的灼伤痊愈得极快,和一般的灼伤大不相同,大约只是三两天工夫便结痂掉落,连大夫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事实上,那是因为磁爆的伤者一般来说和幅射烧伤的患者症状类似,却没有幅射能残留的隐忧,而磁爆伤口有种奇异的能量,不仅任何细菌都无法生存,连肌肤生长愈合的速度都特别快,因此在二十四世纪中有科学家将这种伤害戏称为“玩票重伤”,因为只要没在磁爆伤害中送掉小命的,一般来说都会很快痊愈,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而东关旅的眉毛头发过没数日也逐渐长了出来,不再是当时初受伤时的白煮蛋长相。
他只在床上待了几日,便自愿到后头柴房帮工人烧火劈柴,他本是个山林子弟,这一类的杂工粗活本就是习以为常,筋骨活动之下,他的伤势好得更快,不到七日,便已经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连身上的伤疤都已经几乎全数消失。
但是公孙剑妤仍然时时对他慎重交待,命他还是不准走出水月居大门,免得遇上了斗子玉的属下,平白送掉一条小命。
成天窝在水月居中倒也没有什么,但是闲下来的时候东关旅还是常常在心中惦记着虎儿和倪负羁的生死,也向公孙剑妤问过几次,但是她却也查不出来这两个人到底下落如何,是生是死,或是去了什么地方?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月,东关旅也已经在水月居中闷了好一阵子,好在水月居的后园有片小树林,林中有几株大树,东关旅闲暇时便常常爬到树顶去眺望郢都城的人来人往,从高处俯看这座巨城中,楚国人民的忙碌生活。
这一日,午后的太阳特别的强烈,东关旅在房间内待烦了,便又跑到后园来,爬上大树,打算在树荫深浓的枝上看看外边,想想如果再能出去外面的世界,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这样子懒懒地在树上躺了一会,突然之间,却从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响。
那吵闹声中夹杂着叫骂声、大狗的狂吠声,仿佛是在追逐着些什么。
一时间,东关旅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老家的山上,坐在树上偷看楚兵在山中打猎的情景,但是一转念,当然知道这里并不是深山之中。
那么,为什么会在郢都的大街上,出现叫骂声和狗叫声呢?
他好奇地一翻身,熟练地又爬上了更高的枝桠,顺着声音看过去,却看见了一群很奇怪的人。
只见得在不远处的几条街外有一群衣着相貌各异的生意人,有的人华服锦缎,有的人却是珠光宝气,有个胖子还气喘吁吁地,前头拉曳着一头大狗,一群人气急败坏地奔跑,显然是在追着什么。
仔细一看,前方果然有一个细细小小的身影,奔跑起来速度挺快,但是后头几个生意人不住地叫骂,却也不肯放弃。
那细小身影左绕右绕,专挑街巷跑来跑去,但是他仿佛对街巷不甚熟悉,看着他奔跑的方向,东关旅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几日以来,他对水月居附近的地理环境已然十分熟悉,因为他不能出门,只能在树顶上看,看了几天,当然就把附近的街巷看得清清楚楚。
而这个小小身影奔跑的来向,看看路径便会跑到一条死巷。
看见后头追着他的那些生意人的凶残狠劲,这前头的小个子一旦被他们追到,势必绝无幸理。
一念及此,东关旅忍不住心头热血上涌,看看那小个子已经拐了个弯,向他的方向而来,于是他双腿一勾,整个人便倒吊在树干之上,手上一分,将腰带抄在手上。
其时东关旅所在的大树枝叶极为茂盛,所以有部份枝叶超出了围墙,此刻他倒吊的位置便已经出了围墙,位在墙外巷道的上空。
看见小个子已经快要跑到大树的下方,东关旅叫道。
“喂!上来!”
那小个子是个形貌十分污秽的少年,此刻迎着东关旅跑过来,听见他这样叫,居然也毫不犹疑一伸手,便凌空抓住了腰带。
东关旅手上一沉,一拉,他的膂力尚算不错,这一拽便将少年拉了起来,顺势一荡,便让他翻过了围墙。
少年翻过围墙后,那群追赶他的人也已经来到,但是众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却没有人注意到上空的动静,因此东关旅便悄然地缩手,挺腰,无声无息地翻到树枝的后方藏了起来。
那群生意人追到此处,看见前方明明是死巷,那污秽少年却像是变法术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大伙儿又惊又气,有的人更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东关旅躲在树枝上头,听见那些生意人你一口我一口地破口大骂,骂的都是那少年如何如何,刚开始听的时候还没什么,但是多听了几句,却忍不住莞尔笑了起来。
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城里一些著名昂贵店铺的老板,这些生意人平素面对的都是豪商巨贾,自然都是势利之极的生意角色。
但是这一日,这个一身污秽的少年却带着几颗贵族世家的绝佳珠宝去逛了许多家昂贵店铺,这些老板久经商场,当然都是识货之人,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少年的来历,只得一肚子狐疑地接待他。
结果,少年像是刻意地恶作剧一般,在几家著名店铺故意惹了许多麻烦,让店家蒙受极为可怕的损失。
在城里最大最气派的客栈“神龙阁”中,少年点了十桌最贵的菜肴,遍邀街上的乞丐来吃,却在混乱中趁隙逃跑。
在城里专卖贵重药品的药店“天草铺”中,少年让掌柜的拿出了店中最珍贵的犀角灵芝,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那些珍贵药材淋上火油烧个精光。
而在另一家古玩店里,少年假意要看古玩,却从怀里拎出一只尾巴点了火的猫,让猫在古玩店中乱窜,打破了无数的贵重古董。
更严重的是,那胖子本是令尹斗子玉的从人,牵着的是斗子玉最爱的一对斗狗,一公一母,是斗子玉与王公贵爵们赌赛时最爱的宠物,平素在郢都大街上横行无阻,绝对不可能有人敢前来阻扰。
但是这少年却趁胖子趾高气扬在街上行走时,趁他不注意找了把尖刀一刀便将那只公狗阉了。
等到胖子惊觉的时候,那只可怜的“天之骄狗”早已躺在血泊之中,凄惨尖厉地不住哀嚎。
便是犯下了这些可怕又可笑的重大罪行,这些平日养尊处忧的大老板们才会亲自出马来追杀这个小乞儿。
但是叫骂归叫骂,跳脚归跳脚,找不到人还是没有用处,几个大老板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连那只斗犬也夹着尾巴,没精打采地离去。
东关旅躲在树枝上,偷眼看着那些大老板的背影远去,一直到人都看不见了,这才俐落地从树上一搭一跃,缓缓地爬了下来。
脚一落地,便看见那个污秽少年蹲在墙边,嘻嘻地笑着,仿佛没事人一样。
东关旅仔细地凝神看他,发现少年的面容虽然污秽,但是五官却相当的清秀,年纪大约和东关旅差不多,但是他的身形瘦小,个头比东关旅要矮上一些。
两人对望一会之后,那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
“你,很有趣,真好玩。”他轻松地笑道。“我叫熊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东关旅。”
“东关旅?很好很好,”那俊秀少年熊侣笑道。“我会记得你的。”
东关旅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熊侣却一转身,立刻拔腿狂奔而去。
在水月居的后园围墙旁有个小门,熊侣脚步极快,头也不回地跑到小门前,却不将门打开,而是俐落地一翻身,就从墙内翻了出去。
但是等他翻到了墙上,却停住了脚步,站在墙缘上头。
“喂!”他居高临下,指着东关旅笑道。“你,你很有趣,明天再来找你玩!”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自有一种令人不禁要听他说话的奇异特质,东关旅有点发楞地仰头看他,不自觉地点点头。
熊侣轻轻一笑,便纵起身来,整个人就在墙边消失了踪影。
东关旅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身影消失之处,心中却有些期待第二日快些到来。
这一日水月居的生意相当的差,也没有事可以做,东关旅百无聊赖地这边走走,那边逛逛,只觉得整个水月居仿佛人特别少。
到了入夜时分,水月居大门的灯笼挂了起来,泛出淡淡的红色光晕,东关旅在大门口张望了一下,想要走回自己的房间,却不自觉地绕了个弯,走过公孙剑妤的房前。
只见这个奇异的绝色女子自得其乐地坐在房内自饮自酌,脸上微微泛红,像是苹果一样煞是娇艳。
看见东关旅走过去,她高兴地笑了,连忙把他拖进房内一起饮酒。
这夜不晓为什么,公孙剑妤特别的高兴,脸上微微现出红晕,和东关旅说了好多话。
说楚国局势,说那个令尹斗子玉的专权,但是公孙剑妤却说,他其实也有很多的苦衷,为了整个楚国,也担了众多的恶名。
公孙剑妤还聊起了她自己的来历,说她本是个在街头流浪的孤女,后来被水月居的前任女老板收留,才会留在这儿。
事实上,这个水月居的主人从数代以来都叫做“公孙大娘”,是百年前一位名叫公孙紫园的奇异女人所开创的,据说,这位公孙剑妤等人尊称“紫园娘”的上古奇人曾经有过不凡的奇遇,曾经在一个古怪的地点学得非凡技艺,大澈大悟之后,才立誓在郢都城开了这家水月居。
据说,这位“紫园娘”自己也是个有过坎坷境遇的女子,在那个奇异空间中得到异人点悟之后,才立誓要以不凡的识见帮助天下不幸的女人。
东关旅对这位“紫园娘”的往事极有兴趣,想要再多听一些,但是便在此时,水月居的门口却传来了悠长的箫声。
那便是水月居有重要客人前来的讯号。
听见这样的箫声,公孙剑妤突地脸色飞红,神情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认识公孙剑妤以来,东关旅从来不曾见过她有这样的神情,他虽然是个质朴少年,但是在水月居待了这一阵子,对于男女之事也已经略有概念,此时见了公孙剑妤这样的神情,隐隐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阵子以来的观察,东关旅发现这个剑法超群的绝色女子虽然开的是水月居这样的风月场所,但是她却对自己守身甚严,从来不见她对任何男子稍假辞色。
但是此刻看见她有些失措的飞红脸颊,显见这个将要出现的男子必然是她心中极为重要的人。]
“他……他早到了,”公孙剑妤歉然地笑道。“所以对不住,要你……”
东关旅笑笑,缓缓地起身。
“我知道,我回房了。”
走出公孙剑妤的房间,东关旅往自己的房门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心中一动,却很想知道这个让公孙剑妤如此神魂颠倒的男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于是他四下望望,便隐身在长廊转角的一个树丛之中。
过不多时,果然有几个男人出现在公孙剑妤的门前,这几个男人都是身形高大强壮,一式的高矮,每个人的眼神锐利似剑,仿佛天地间什么东西都无法在他们眼前遁形。
然后,从长廊的彼端这时来了个丰神俊朗的华服男子,这男子的身量比起那几个大汉只高不矮,原先几个大汉已经都是很显眼的人物,但是和这男子比起来,却像是老鹰跟前飞过的寻常野雁。
看见这男子的形貌,东关旅不自觉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摸摸自己不到一寸长的新发,忍不住低声喃喃说道。
“真的配得上啊……真的配得上……”
说着说着,突然间觉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也不想再看看这男子是什么模样了。
于是他静静地转身,在树丛中缓缓消失离去。
只是他却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个大汉目光如电,眼中精光大盛,纷纷望向东关旅离去的树丛。
但是那华服男子却是气定神闲,轻轻一摇头,大汉们便恭敬地垂手而立。
“砰”的一声,房门打开,公孙剑妤连声娇笑,从房门内冲出来,“呀呼”一个纵身便跃在华服男子的身上,整个人便这样“挂”在他的身上。
那男子朗声大笑,两人像是要挤散骨头一样拥抱长吻,然后便将公孙剑妤纤细的身子抱进房门。
第二日,公孙剑妤的房门一直紧紧地关着,直到近午时分仍然未曾打开。
那房门内的旖旎温润风光,简直在门外数十丈都可以感受得到。
东关旅走过公孙剑妤房前的时候,刻意绕了远路,眼神也没有望向那个方向。
过午时分,他想起前一日和那个肮脏少年熊侣约好的时刻,本来是没有兴致去的,但是既是已经约好,他也不愿对熊侣失信,于是便在过午时分来到了后园。
缓缓推开后院的侧门,只见整条巷子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影。
还没来吗?
或者是说,会来吗?
东关旅有点嘀咕地探头四下看看,脚步一踩便走出了后门几步,再四下张望,发现仍然没有熊侣的人影。
走了几步,他这才想起,这居然是多日以来第一次走出水月居的门口,虽然只是象征性的几步,但是却有着重获自由的感觉。
纵使公孙剑妤极为慎重地警告过他不可以走出水月居的大门,但是十六岁的少年哪听得进去这种看似无关痛痒的警语?
更何况只是平凡无奇的几步路,踩在黄土地上,几个平凡无奇的足迹,又能出什么纰漏?大不了待会快快退步回去,关上门,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谁也不知道了?
正在得意地盘算之计,突然间,东关旅的眼角仿佛望见了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他高高兴兴地一转头,以为是那个少年熊侣来了,却看见整条巷弄依然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那种空荡已经隐隐出现不寻常的气氛,已经足以让东关旅的奇异能力开始警觉。
“呼”的一声,有个巨大身影再次掠起,像是大鸟一般,从巷弄的这边围墙飞到另一端的围墙。
东关旅大吃一惊,直觉就想跑回侧门,但是一转身,却看见一个脸色青白,眼睛紧闭的怪人已经挡在他的身后,像具死人似地立在那儿。
只见那人做差役打扮,身上的衣裳质料却出奇地考究,他的身形高大,比东关旅足足要高出两个头,此时一动也不动地挡在他和侧门之间,如果想要回去,便得绕过他。
东关旅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人,脚步微侧,便想从他的身边绕过去,快点回到水月居。
便在此时,只听见背后“刷刷刷刷”的衣袂四起,东关旅有点迟疑地转过头去,却看见原本空荡的巷弄中,此时只是一眨眼工夫,居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满了同样差役服饰的大汉。
一样的惨白脸色,一般的紧闭眼睛。
大汉的人数极多,也不晓得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数之多,几乎连小巷子里也要站不下了。
看见这样一群鬼魅般出现的怪人,东关旅惊疑不定,正不晓得要不要放声求救时,身后突然有人“哼”了一声。
“走吧!”
声音未歇,东关旅只觉得喉上、双手、双腿都是一麻,整个人便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动弹不得,像根大木头似地缓缓翻倒。
在他身边几个大汉却是手法熟练非常,一见他直挺挺地翻倒,便有三人伸出手来,一个抱头,一个抱腰,一个抱脚,三人动作搭配完美,“刷”的一声将东关旅举起,腿上一纵,便无声无息地抬着他跃过围墙,就此消失。
“呼呼呼呼”无数声轻响,那众多古怪大汉也悄然跃入围墙的另一端,消失了踪影。
仿佛这条巷道的路是多余的,没有一个人是从正常的路上走过来,走回去的。
只是这短短一眨眼工夫,小巷弄中曾经满满地站着那么多大汉,却又在片刻间消失离去,地上连个明显些的足印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在片刻前发生了什么,但是东关旅却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
只有那扇侧门静静地半开,衬托着那空无一人的小巷,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便在此时,围墙上头的大树枝干里,那奇怪少年熊侣静静地枕着手臂躺在那里,神情木然。
刚刚东关旅被掳,众大汉神秘出现,神秘消失,这些奇事都发生在他的正下方。
只是少年熊侣却仿佛是没事人似地,动也不动地躺在树上,眼神空洞,仿佛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事。
第一部(荆楚皇族) 第十三章 荆楚国的大机械人
有没有见过摇摇晃晃的天空?
有没有尝过身体动弹不得,却像是风一样的飞快前进?
有没有试过全身动弹不得,却知觉全数清晰,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却一点也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大致上来说,这便是东关旅此刻的处境。
此刻那群古怪大汉正簇拥着他快速前行,由三个大汉像是块木头似地高举着他前进。
从身边的声音判断,大汉们是抄着郢都城的小径前进,避开了大街上的人群,而且在不久后便出了城门。
出了城门后,仿佛是往山林的方向前行,东关旅张着大口,仰望着天空,鼻端这时传来了熟悉的草木芳香、河流的水气,一时之间,就像是回到了老家一般的熟悉亲切。
这时候,东关旅的心中突地一酸,想起近日以来的诸多遭遇,也想着自己真是无聊加愚蠢,好好的山野森林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跑到这个乌烟瘴气的郢都城来?
短短的一段时日里,他已经被抓过,打过(而且还打得爸爸妈妈都认不出来),被楚兵追捕过,后来无缘无故又是一身烧伤,成了个白煮蛋似的大光头。
现在,还莫名其妙地被人扛到城郊来了……
不晓得是会被大卸八块,还是干净俐落砍下脑袋?
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要让他送掉小命,只要将他动弹不得地往野地里一丢,不是被野兽吃掉便是活生生饿死……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见天空整个一暗,却是一行人已经进了个石窟里面。
从石窟的味道上闻来,这应该是个空间极大的洞|茓,而且里边可能还有潺潺的洞中河流。
这样的石洞,东关旅曾经在年弯的时候探过几个,知道在洞的深处有时还会有倒垂下来,石笋也似的巨大石柱,石柱顶端滴下晶莹的水珠,喝起来清凉可口,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古怪之水。
大汉们静静的足音,在巨大的岩洞中不住回荡,走到一个映入天光的空旷之处,三名大汉双手一振,便将东关旅扎手扎脚地丢在地上。
“砰”的一声,东关旅的背脊重重砸在坚硬的石地上,痛彻心肺,但是却苦于无法出声,只能眼睛圆瞪,恨不得能将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小,转移重跌的痛楚。
便是在这样的混乱中,东关旅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脚上、喉上都各被扎上又长又轻软的针,看来就是因为这些怪针,才使得自己无法动弹,无法言语。
这时候,有个大汉来到他的跟前,手上如风,“波波波波”便将几根长针拔出,东关旅只觉得身上热流陡然出现,一张口,便大声呼痛出来。
“啊哟!”
哭爹叫妈地叫了一会,他这才喘息稍定,才有余裕打量这个巨大石窟的环境。
只见这是一个宽达一里的巨大洞窟,洞顶有个大裂缝,所以天光透得进来,洞中不致于阴暗一片。
在岩洞的正中央有一个平台,此刻平台上坐着几个贵族般的人物,几个人谈笑风生,仿佛是在这儿举行一个轻松的野宴。
但是在平台的后方,看见那儿的景象,就让人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了。
只见在那儿是个凹进去的深洞,就着天光看过去,在那儿,森然地林立着许多身量极为巨大的“人”。
这些“人”动也不动地立在阴暗的空间之中,每一个的身量至少都有常人的三倍大小,服饰极为古怪,穿着的色彩有黄有红,有蓝有灰。
这样的巨人,俨然便是传说中的上古巨人“防风氏”,或是数十年前的翟国“长人”侨如!
据说,上古时代大禹会九州诸侯,诸侯中的防风氏是个巨人,他并没有依照大禹的召唤前来,于是大禹便将他杀了,将尸体陈列示众,光是大腿骨便有一个人高。
后来,翟国也出了个长人侨如,当年和鲁国作战时让鲁兵吃尽了苦头,后来战败被杀后,鲁国将他的尸骨陈列,骨殖之巨,也让人以为见到了防风氏再世。
东关旅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巨人”,便在此时,高台上有人高声叫道。
“都带过来了!”
几个大汉伸过手来,将东关旅拎了过去,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石窟内还有其他人,这些人大多衣饰肮脏污秽,原先可能是极好的资料,但是经过折磨后,早已委败脏破。
而这些人也大多垂头丧气,显是囚犯一类的人物。
东关旅和这些囚人被带到高台之下,仰头望去,只见高台上的人巍巍站立,映着洞顶上的天光,更是威严十足。
只见一个中年人站了出来,朗声大叫。
“大胆!子玉爷在此,你们怎不下跪?”
听见这个名字,东关旅忍不住一惊,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人,右手支颐,正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众人。
而这张令人着迷的脸,却是极为熟悉的。
因为他便是前一夜与公孙剑妤亲密缠绵的华服男子!
这个令人自惭形秽的俊雅男子,竟然便是当今楚国权倾一时的斗子玉!
看见东关旅近乎无礼地仰头直视,身边一个大汉登时大怒,快步过来,一脚便将东关旅踢得俯伏在地,久久爬不起来。
斗子玉看见东关旅被踢倒在地,轻松地笑笑,声音清朗,虽然音量不大,却是中气十足,回荡在洞窟之中。
“很好很好。你便是那个小乞儿东关旅吧?你真行,我听说我的手下杀了你好几次都没有杀成,这可是很伟大的事啊!
现在你还找得到那个女人帮你说情,真是大大的了不起!”
他自顾自地说了几句,眼神突然转为凌厉,盯向另一个跪地不动的囚人。
“还有你啊!我们的大贵族,屈廷子西大夫。”
那名“屈大夫”是楚国的世族,只见他眼神零乱,一身的狼狈,此时他跪倒在地,却仍然极为硬气地怒目瞪视斗子玉。
“我斗家历代以来,为楚国尽心尽力,你居然以小人之心来度我家的为国为民之心,”斗子玉森然说道。“光是这点,你就该死!”
“无耻小人!无耻小人!”那屈廷子西高声嚎叫,声音悲愤已极。“谁不晓得你斗家狼子野心,满心想要趁我王身体不适,王子年幼取而代之,但是只要楚国有我屈氏忠臣,我绝不让你的阴谋诡计得逞!”
斗子玉怒极而笑道。“很好很好,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是无耻小人强,还是硬颈忠臣强!”顿了顿,他的神情现出极为残忍的神色。“好久没有拿我楚国神君来试人了,今天我就让你这忠臣来试试!”
那屈廷子西却是极度硬气之人,虽然已经被几个斗子玉的手下架起,却仍然痛骂不休。
只见高台上那名声音洪亮的中年人再次大声说道。
“高楚王英灵兮,神国之君杀敌千百兮,不复返重金神英兮,古神于我祖灵入之而成鬼神兮,天神共鉴……”
在悠扬的楚辞中,那屈廷子西依然叫骂不绝,几个大汉将他架到那些巨大人像前,爬上人像旁搭建的高架。
便在此时,所有的巨大人像突然是像是活过来一般地发出了蒙蒙的蓝光,而且一致地发出了规律的微微颤动。
几名大汉将屈廷子西架到一具黄|色的巨像前方,也不晓得了什么方法,巨像的胸腹处便缓缓张开,像是一道小小的门。
屈廷子西口中兀自“卖国恶贼,天地不容”地胡乱叫骂,大汉们手下不停地,便将他丢进了巨像胸腹间的小门。
只见那小门铮的一声,伸出来无数支极小的金属支架,“虎”的一声便将屈廷子西拉了进去,关上闸门。
那几名架着他进去的大汉此时却像是遇上什么可怖之物似地,连滚带爬地跑下高架,有个大汉还摔了一跤。
洞窟之中,原先还回荡着屈廷子西高声叫骂,只见那“包裹”住他的黄|色巨像“荷荷荷”地泛出更强的蓝光,一个震颤,屈廷子西的叫骂声登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呼。
“啊……”
但是那惨呼声却来得极短,只是半声,便悄无声息。
然后,像是烟花,也像是瀑布一般,从那巨大黄|色人像的中间,迸出了漫天的血肉和碎骨。
这个和斗子玉冲突的屈廷子西,居然硬生生地在巨像腹中被压个粉身碎骨!
这楚国的“神君”巨人,居然有着这样可怖的处死方式!
但是在斗子玉等人的眼中,却像是看了场最精彩的好戏,几个人纷纷大声叫好,斗子玉更是面露得意的笑容。
然而他只笑了一会,脸上的笑容便陡然敛去,跟着却露出了极为严肃的神情。
顺着他的眼神望出去,只见到在洞窟的一个小小角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安然地蹲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东关旅顺着斗子玉的眼神也看过去,却发现那个瘦小之人竟然便是在水月居后园遇见的肮脏少年熊侣。
这样一个极不起眼的少年,看见斗子玉等人的眼中却是极为戒慎恐惧,仿佛这少年有着什么样的可怕手段,一不小心众人就要全数遭难。
但是熊侣却依然是那付什么都不在乎的轻松神情,只是可有可无地四下张望,仿佛连方才屈廷子西惨死的情状也不放在他眼里。
斗子玉冷冷地看了他一会,这才转过头来俯看了一下东关旅,咬着牙说道。
“把那个小狗也带来上来!”
几名大汉依言便从另一个角落拖出来一个软趴趴的人,看身形并不是个大人,身上血迹斑斑,仿佛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看见他的容貌,东关旅忍不住欢声大叫。
“虎儿!”
这个软趴趴被拖出来的少年,果然便是当日在树林中不见踪影的虎儿,只见他仿佛连爬都爬不起来,只能虚弱地看着东关旅,但是眼神中仍然露出欣喜的光芒,嘴巴微张,出现了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微笑。
这少年有一个别号,叫做“打不死的虎儿”,现在看来,能不能打死是一回事,但是常常被打得极惨显然是家常便饭,此时他的伤势显是比当日分别时又重了许多,也不晓得吃过多少苦头。
几名大汉拖着虎儿,拎起东关旅,重重地将他们掷在那些巨大人像之前。
仰望那些巨神也似的人像,想起方才屈廷子西血肉横飞的惨状,便是再大胆子的人也要心惊胆裂。
这……也许便是东关旅和虎儿人生的最后一刻了……
第一部完
第二部(羊城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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