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她妈妈教她的,她不喜欢这个表哥,不喜欢整天在街上乱窜的暴力分子,在经历了昨天惊心动魄的全城殴斗之后更是如此。男孩们可以长大,把曾有的美好的和不美好的统统抛弃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但唯有打架永远不会被忘掉。打架简直是这个星球上所有雄性的终极任务。她妈妈很快也出现了,费了点力气把她抱起来,豆干长到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有点沉了。
“我们不是在抢小铲子,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啊。”表哥冲豆干笑了。
“不愧是我的女儿,她身上有可贵的东西。你们来,都来,上来屋顶。”太太说着,率先和豆干两人笃笃上楼去了,我们也跟上去,笃笃笃。
表哥第一次站到这屋顶上,看到前所未见的景观,包括全村低矮的房子,树,远远的塔和墙的另一边。
“你知道昨天墙对面发生了什么吗?”我的房东换了一种掐腰的姿势,瞪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大小伙子。
“对面?”
“所有的老太太都在哭。”
“……为什么?”表哥一脸不解。连我也没想到,她的一只巴掌就这么扇过来,毫不留情地抽到他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腿一软差点坐在房顶。
“因为你们在打架,她们是你们的妈妈。”太太说。
“我绝对不认同你们的争执,为了什么权益去对抗一帮老人,又因为什么分歧去殴打自己的朋友,无论你们目的是什么,这都是不义之财!我教豆干的第一件事叫‘妇人之仁’——知道这个词里为什么不用‘懦’而用‘仁’吗?
这就是你们这帮破小子不懂的事,而我女儿豆干今后将比你们强百倍!
“我听孩子说起过你,你像是个读过书的人。总有人说妇人之仁是成大事的阻碍,但书上讲这个词总要引用两个人,一是宋襄公不愿乘人之危,二是楚霸王不忍杀刘邦,在我看来这两人怎么都算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男子汉比成功更重要。”
表哥的脸挨了一巴掌,又气鼓鼓地涨红,他强忍着怒火说:“阿姨你什么都不懂,有些东西是非得用激烈的手段才能赢来的,包括最初这个村子的建立、包括您正在享受的安定生活!”
“我当然什么都不懂,我不需要懂,我只要知道没有仁爱之心的人再怎么正确也只会惹人厌烦,他们将永远得不到姑娘们的爱,我家豆干永远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夫君。你们要只会争斗,就回到自己的世界光荣伟大去!这道墙建起来还没半个月,无论它是否符合你们心意,其实它早就在你们心里修建了很久,你们排斥老人的世界,你们争斗时他们却在关心你们。在你们的世界里,矛盾永远是主题,斗争永远是纲领,它的可怕之处就是,巨大的主题将永远无暇顾及个人幸福而且会轻易摧毁它,个人意愿将会被情绪洪流无情吞没,任何仁爱都将失败,这也正是我无比厌恶政治的原因。豆干还有一点很厉害,她自己都看出来你们的争斗如同儿戏,你们看来自己就像在做很伟大的事业,在那儿的人看来这就是幼儿园的小男孩争夺沙堆里的小铲子。我真为豆干感到骄傲!”
一根手指指向高高的不可分辨的塔顶,一只鸟都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点儿风吹的动静都没有。阳光照在塔上,有一串黄褐色的反光紧紧贴在表面,随着它外表的起伏弯曲变化,随着它的高度无限延伸。
“争执的无聊我同意,我也所知甚少,但我是在争权利,不是争权力。我们能先从这儿下去吗,其实我一直都恐高。”表哥说。
我扶着表哥小心下楼时,心里在想,这番话未必不是说给我听的,但我始终认同男孩争斗的成长方式,表哥的做法未必全盘皆错。就像表哥对一开始白组的理解不一定准确一样,太太的理解也是不准确的。晚上我心不在焉地喝粥,不知不觉盯着太太看了好久,直到她们两个都把饭吃完了,她凑过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小看妇人的话,就让你吃大亏。”我吓了一跳,赶紧稀里哗啦喝粥,想了想,又问她:“我也是男孩,我如果也赞成表哥那种方式的话,你怎么看?”
“你不一样。”她说,“你是我的小艺术家,艺术家神经系统发达,敏感如姑娘,你得成为豆干的姐姐。”她说完莞尔一笑,不知是否在开玩笑。这晚我的话更少了,直到我小心翼翼把小杉树放回阁楼最宽敞的地方,才逐渐想到,我能做的事,比如在屋顶吹一只排笛,就如妇人力挽狂澜,音乐在这时候的力量表现就和“妇人之仁”是一样的。
这晚南村建起许多新的墙,较之前矮,而且粗制滥造。这些矮墙沿着街道划分出一块块格子,格子又与格子相连,免得意见不同的人们互相碍眼。据说一位登高的长者提到:圣餐中人们分食带网格的小饼,格子的交叉象征了耶稣受难,尔后就有了村子一样盛着痛苦糖浆的华夫饼。许多南村的年轻人趁着月色溜到高墙边,各种各样的背包被扔过墙头,他们就找到了好爬过去拾回家当的理由,这我后来才知道。
很快北村也来了叛逃者,就像是为了营造对称美刻意为之,为了“杀死自己的国王,好让莎士比亚写成戏剧”。广场上的轮滑少年消失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卷土重来,用每天下午永不枯竭的能量重新开始画流线,那些痕迹将会留在地面上直到下一场大雨来临。神秘的观察者从某个地方久久注视着这样的场景,直到几个人全累了,并排坐在了树荫底下,他终于冲出来。
他的古怪模样吓了他们一跳,这种惊吓很快就被故意地延续,他们早就看清那是个人不是鬼怪,但几只轮子还是尖叫着踉跄逃开。他们中手脚最笨的那个跌了一跤,同伴们远去的声音让他分外慌张,可他越着急要爬起来,带轮子的鞋就越不配合,他终于要落入那个怪老头手里。但老头枯瘦的手竟递过来一只棉花糖,雪白的,仔细看的话,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藏在里面,鼻子甚至能闻到空气中的甜味儿。
“别怕,送你的,吃吧。”老头看着他,像看自己五年前被带走的孙子,他约莫也该这么大了,他要是送给别人家的孙子棉花糖,就会有别人送自己的孙子巧克力。有什么事从时间里漏出去了,只剩下一点存在过的影子,他似乎就要抓住它。在北村日复一日的自得里,如果这棉花糖做好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愿意吃,难不成自己还用没牙的嘴一点点抿化它不成?他终于不再为孩子们嘴里的蛀虫神经紧张了。
“你们也有!”老头冲着跑远的小鬼们喊,他们站在更远的树下令双腿内扣,原地不动保持着平衡,想弄明白这老头是干嘛的。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跑过高墙,墙被扒开个缺口,它再也拦不住村里人自由来往。缺口越开越大,国王终于下令把它扒掉,用剩下的石头堆了个台子,台子上面砌着小型纪念碑,上面写了年月,写了这件事。一双眼睛正在阅读着,刚看到第三行,雪就下了起来,瞬间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t。xt-。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