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摇篮每天都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时间里,每一个迫不及待的母亲早就为孩子拟好了名字。用来参考的是两条重要意见:孩子的父亲略泛油光的脑门和他的后援辞海,祖母或外祖母请人按照生辰八字的一通掐算。这是一件大事儿,这个名字将伴随一个人的一生,此后它的音节、它的咀嚼质感将停留在唯一的父母、每一位老师、每一任情人的嘴里,能被响亮地以抑扬格呼喊出来,这孩子就将拥有比别人更多的快乐,因为这能与大调产生莫名的谐振。
我为自己新取的名字却要比一家老小共同的忙碌复杂更多。有一些词停留在草稿上,不是以直接告知别人的方式,而是等着被命名,这倒是很新奇的体验。秋天、我的工作和动乱都结束之后,我在一群小孩那收获了我的名字。他们叫我“树哥”。也有人叫我“树人”,一种在古老幻想读物Сhā图上的生物,我在托尔金的故事里见到过。
房东太太有时朝阁楼喊话:“我的小杉树,下来浇点水!”我就小心下楼,躲避着吊灯,到厨房去喝一碗粥。我最喜欢的一个名字——简直来自于电影——是“阿树”,是这条街上一个小姑娘送给我的,她跟豆干差不多大,但留着平头,从来没有穿过裙子,一开始我理所当然认为她是男孩儿。冬天某个傍晚我散步到楼下,她跑过来问:“阿树你愿不愿意来我家工作?”
“工作?是干什么呢?”
“快到圣诞节了,我家缺一棵圣诞树。
秋天我在大街上游荡的广告工作被一场风波打断了,事实上到最后我几乎没得到什么报酬,没有任何人因此卖出更多的商品,我也就顺带被忘了,刘老板林场里的小树们得以再过一个冬天。
我时常跟房东太太讲,反正养花需要的时间不多,我们可以开一个幼儿园,把那些整天在村里乱跑的小孩都照顾起来,就在广场上教他们认字。我就挂着黑板站在一旁,黑板上田字格里写着大大的“人”字,标着拼音,而当他们终于学到左中右结构的“树”时,我就撂下黑板给他们展示一棵树。以后他们每见到这个字就会想起我来。
但这只是开玩笑。我渐渐拮据起来,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收入了。
当我认真思考一棵树时就开始羡慕起树来。它们从不喧嚣聒噪,水土阳光一切天然的东西营造了静默的思考者,精神让它直立或遒劲,它的一切贡献都是无意行为:光合作用、水汽循环、水土保持。它的有意行为却是人们为它安排的一切。也许这棵从我胸口长出的树,多年之后被砍下来做成提琴,这使它富有价值,也许到时候我已经不忍心采伐它了。
它又高了一点,遮风挡雨的屋顶反而成了它的阻碍。我把床挪了个位置,好在睡觉时能让它从窗口伸出去。这要真是我的孩子,这般年纪它早就学会解读星空的图案,早就该在关灯后明白,星空为每个人存在,光芒经由时光阻延,你珍惜它时它就属于你。
我那棵小杉树从窗子中伸展出去,未必像我一样笨拙,我口中人们命名的古老星体可能在它那儿是另一副模样,它早已理解了星空排列所暗含的信息,用它构想一部武林秘籍,以此把每一根杉针都舒展得无比锋利。这无比的痛苦啊,夜晚滋长的生命,在床头柜上捏得毫无血色的手让我冷静清醒,翻来覆去的眼泪只有在这时候,谁都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到来并带走一些东西。
力量很快就变成了枝干的粗壮。我的视线有了新的阻碍。肥厚的枝叶把天花板盖住了,一些书和碟片都沉默在青山深处,闹钟的夜光指针无形得只剩下声音,上一年窗花在玻璃上留下的贴脚已经变得很脏。我的右手在桌面上爬行摸到了铅笔摸到了钥匙,沿着钥匙串又拜访一只名叫“k.k.slider”的小白狗,它抱着一把永不分离的小吉他,我原以为自己会和自己的小提琴永不分离,就像它现在那样。
我有多久没有拉到过小提琴了?我嘴上说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心里说一天也没有。因为我每天都会拉它,一闭上眼睛就拉,力道均匀又平滑,共鸣箱就是我除了胸腔、口腔外另一个腔,我脑子里的声音全都装在里面,需要时就摇晃一下取出来,就像摇一只存钱罐。但我也需要真实的存钱罐。
第二天我起床,洗刷之前就在楼梯下面两盆吊兰之间给那个小姑娘打了个电话。
“我什么时候到你那儿去吧。”我说。
真正的冬天是个遥远的东西。
不知为何,冷总给我这样的感受,深邃又严肃,景色如在画中不可触摸。
今年第一场雪来得很早,除了鸟儿,一切都被冻得迟缓了。慢跑的人和他的呵气,缓缓行动的小车上拉了牛奶罐,阴沉的早上对面某家厨房的灯光闪了三下才终于亮起来,我隐约听到了天然气灶被打开的咔嗒声。
我和短头发的小姑娘妞妞正趴在窗边等一个影子,今天她穿了灰色的大风衣,手里拎了一袋每天早上要扔下去的垃圾。她很快就从楼道里走出来,把垃圾扔好,走到路边的站牌下等一辆电车,这时候她朝我们的窗口回望过来,我俩就赶紧蹲下来,我知道树枝已经让我们暴露了,但妞妞未必知道。车很快就来了,所有的人都上了车的一瞬间,我们就获得了安全。
“阿树,给你看个东西。”妞妞说。
她拉着我来到阳台,一只雪白的兔子正在笼中蠕动,它昂起头,我们窗口形状的光芒就出现在它眼睛里。
“它可不是一般的兔子。”她说。
“怎么个不一般法?”
“你得保证不说出去。”
“我保证。”
“它能吃下任何东西。”
“能吃下任何东西?”
“是啊,就算是这笼子,只要它想吃掉……”
“这样啊。”
“你不信?”她看着我很认真地问。
“信!”我说。
“不,你不信!你等着!”说罢她飞快跑出去,我和兔子一起等着她回来。
她手里捏了一颗生锈的大螺丝钉。
“来,你喂给它。”她把螺丝钉交到我手里,用小鼻子指了指兔子。
“别闹了。咱们给它吃点菜叶子。”
“你试试就知道了,它能吃,别说螺丝,它连我的皮鞋都啃坏过!”
她急了,把螺丝夺回去,撅着嘴蹲到笼子边,把螺丝钉从缝里塞进去。
“喏,早饭。”她对兔子说。
“可别真让它吃啊!”我吓了一跳。
“阿树!”妞妞皱着眉头瞪我,“既然阿树身上都能长出树来,凭什么不相信我的兔子不能吃钉子?”
这下可把我问住了。我为什么不相信呢?因为兔子看起来纯良温顺吗?
“快看!”小手抓住我的袖口,我也蹲下,这有点困难,很容易失去重心。
我扶着一只躺椅,看见兔子正抱着螺丝钉往嘴里塞,螺丝钉就一寸一寸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它嘴里,吃完了它就歪着头看笼子外的两人,不知道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信了吧?”妞妞问。她的手还在僵持着呈现捏螺丝钉的形状,螺丝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最后眨巴眨巴眼,说:“我信。从一开始我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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