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树提前一个月被摆放在家里,期间还必须照看妞妞,陪她玩耍。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必须把自己调整成另一种状态,对所有的事物保持好奇,对世界充满热情和善意。据我所知所有父母都有这样的期盼,柔和的钢琴声响起,一只红色的皮球沿着力学上理性的轨迹跳动出门框,然而物理定律却不能预测一个婴儿的蹒跚,她在下午的阳光中抓住了它,木马已经忘了自己为何要摇动。所以语言习惯也随之改变,叠字和疑问句大量出现,字正腔圆以展示一种规范。有时一切都源于童趣,仅仅因为童趣。
如果第二天早上妞妞对你说:“我们的兔子不见了。”此时应该如何回应?
“它怎么不见的,笼子完好吗?”这件事应该你自己悄悄去确认,笼子门敞开在那儿,里面已经什么都没了。“别的地方又有什么痕迹?”这些细节显而易见,第一个齿印留在白瓷碗上,然后是勺子,果盘里的三只苹果只有一个遭遇不幸,杯子打翻了,牛奶造就了一个新的国家(正像几块饼干互相碰撞能模拟出新大陆那样)。这样一来地板上就出现了脏兮兮的爪印。“窗子为什么不关上?”求全责备不应该由你来干,而且毫无帮助。“我们去找它回来。”你们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从窗口探出身子,一排管道已经搭设了空中栈道。“它临走时没跟你说什么吗?”你觉得应该问这句。你想到自己离家出走还留了张纸条,现在也不知家里如何了。
“你可真逗,”妞妞说,“它可是只兔子啊,又不会说话。”
偶尔会被她教训,这就是我最感到开心的地方。她说我们去找回来,我立刻就答应了,哪怕要为此翻山越岭。
我小学二年级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古人相信草叶腐烂会变成次年的流萤。拎在我手里的正是每天用来浇花的那只小红桶,里面已经有半桶水,但一条鱼也没有。我跟在父亲身后,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小钓竿,期盼着今天它的收获。
黄河经历了最后的山丘,再往下百公里,所有的能量都敛在水面下,成了温和书生。
浅滩里不见得有大鱼,但白鲦就够我们兴奋了。我把小桶放在黑色的大桶旁,眼见一条条鲫鱼和白鲦上钩,却不许父亲往我桶里放,我要等漂亮的鱼。我藏在帽檐的阴影下,想着一尾马郎美丽的小红眼儿。鱼漂很快动了,一段异常柔软的灰色背离开水面,把身上的线抖成s形。天色渐暗,时间已经不会陪我们等更美丽的小家伙了。我看到泥鳅的小胡子时说,我要它。于是这灰溜溜的小东西就染浑了我的小桶。等我们离开河边,我已经收获了三条小泥鳅,我把小桶放在阳台上,用花叶遮好阳光,把水盛满,每天看它们激动的样子。
泥鳅有着怕生的小狗一样的亢奋,有人接近,就会牵动它们浑身的肌肉,释放难以置信的活力。此时收音机里放的是舒伯特的磁带,小提琴就像抖动的尾巴,钢琴是晃动的波纹和击打出的水花。但小狗总有一天会跟你熟的,它渐渐开始允许你摸它的脑袋它的背,你的手指可以顺着挠到它下巴,它就安逸得失去警戒,把眼睛眯起来。泥鳅在我的小桶里待了两个月,却仍为我的脚步声慌张。
一天我又走近我的小桶时,两条泥鳅正在为我的到来,或者同伴的消失茫然地慌张,我四处寻找丢失的泥鳅,最后在角落里发现了已经痛苦死去两天的扭曲的尸体,它已经干成了木乃伊。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悔开始让我痛苦。
后悔不比单纯的伤痛或悲哀,这是另一种像拧着心筋一般的难受,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不能保存,它们的逝去只因为我的照顾不周。它们太有活力,所以水桶不能太满。尽管如此,从小桶里跳出来对它们来说仍然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把手伸进水桶,剩下的一大一小两条泥鳅,又开始在我手指缝里来回逃窜,让我的指头拂过它们背鳍,但从不让我轻易抓住,挑逗如难以获得的爱情。
妞妞像随时都要哭出来,我明白这种难过,更明白这种后悔,我们下定决心要去找她的兔子,哪怕它死去了或我们死去都要彼此再见一面。就像我的手从小桶里拿出来,水滴落在晒干的小泥鳅身上,我多希望它能从此活过来,但水来得太晚了。
从窗口爬出去对我来说很麻烦,把树枝探出去之后,得马上扭动身体,让树枝贴着墙壁,这样我跨坐在窗口时才不至于栽下去。双脚很快就碰到了窗下两根管道,发觉它足够结实后,我的手就离开了窗台,我转身帮妞妞也跳出来。三楼,不高也不低,但站在外面还是有点心虚。
“你害怕吗?”我问她。
“怕。”
“那你回去,我去找它。”
“不行,我也要去。走着走着就不怎么怕了,我爸爸说走夜路就是这样。”
“那行,咱们走。”
我亦步亦趋的脚尖就开始往前挪动,一开始很小心,说实话我不怎么信任脚下的管道。后来就越走越快了,妞妞紧随其后,一直抓着我的衣服。我们沿着一道浅显的爪印跟过去,不知道要跟到什么地方,但两个人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要走到山那边也无所谓。突然妞妞“啊”地叫出声,我马上伸出手抓住她胳膊,生怕她掉下去。
她说忘了关窗,于是沿着原路返回。我在原地愣了愣,不放心,最后也跟着一起回去。然后我们又要折返重新走一次,她的手又拉起我的衣服,让我走慢点儿。我们从两栋楼中间走过,两个老爷子正在下面专注于一匹马的跳法,谢了顶的大流士与白头亚历山大,精心的布局法让他们对路过的两个人毫无察觉。我示意妞妞停一停,下面那片小战场,严峻得一丝风都没有。
我突然心血来潮,想给他们捣捣乱。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知道一直存活在体内的十岁的我又要觉醒了,他跳出来惹麻烦也好闯祸也罢,我觉得挺有意思。我看见那个十岁的我蹲下来从两颗脑袋中间仔细瞄着棋盘,突然大喊一声:
“把车挪到右边!”
这可吓了两个老爷子一跳,他们顺着声音一抬头,看见十岁的那个我正冲他们吐舌头。下了一辈子棋的两个人怎么也想不到,对弈者时刻防备的捣乱支招者这次竟从天而降,而且还是棵树。他们又看见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惊慌地叫道:“你们……你们怎么爬这么高,可别乱动……”右边的老头马上跑起来,边跑边喊人拿梯子过来。左边的老头怕我们掉下来,就在原地等着,但我们站得稳当当,他就忙里偷闲去瞅棋盘,悄悄把车挪到右边去了。
我对妞妞说:“他们下棋最不喜欢被打搅,等他们搬来梯子,咱们ρi股就要开花了。”
妞妞说:“那咱们快跑。”
我一手牵着她,在管道上小步跑起来,跑得那两条钢管颤颤悠悠,我有点害怕。我们知道左边那个老头发现我们消失了,只听他惊慌地叫:“哎?人呢?怎么不见了?……这局我可赢了!”
在天上跑,可悬着心呢,管道沿着墙壁拐弯,我马上停下来喘口气。妞妞开始在白色的呵气里偷笑,我也跟着笑,贴着墙壁站着笑,生怕自己掉下去。
“你们干嘛呢?”
我们背后谁也没有注意到的一扇窗子里,轻声一句问话就把我们的笑容蜡住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扶了扶眼镜,又问一遍:“你们干嘛呢?”
我们正好站在他的窗边,有点尴尬地和他对视着,他的房间像他的头发一样乱糟糟的,只怕再看下去他就要生气了。
“我们不是贼,我们在找兔子。”
“刚才那只吗?”
“你见到了?”
“岂止是见到了,它跳进来吃了我的数据线!”男孩拿出了他的手机,冲我们晃晃,继续说,“我没办法传东西了!”
“对不起,我们会赔你的。”妞妞抢着说。
“你们的兔子吗?”
“是啊,一不留神让它给跑出去了。”
“你们平时都是喂它电线的吗?难道比白菜还好吃?”
“不不,平时它就吃白菜,但别的也都吃,比如钉子啊瓷片啊。”
男孩在眼镜片后盯着我们,告诉我们这句话他一点儿也不信。
“你在跟谁说话?”房门外突然有人问。男孩一把抓住窗帘往左边一扯,房间顿时暗了下来。他一边喊着“没人啊”一边又低声对着窗外说:“躲一躲,我妈。”
但男孩的妈妈已经兀自推门进来,一句话也不再问,直奔窗边把窗帘拉开。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她就把自己的脑袋伸出去左右看。她看到了两只惊飞的鸟正穿过树荫,窗台上留着雨滴把灰尘洇开的形状,一点可疑的痕迹都没有。她退回来,反复审视了房间和她儿子,又一声不响走出去关好门。男孩没有立刻喊我们,走过去又把门打开。他妈妈果然还站在门外,见到这情形也就悻悻而去,不再监听了。
.!!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