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跟着的是三个小孩,第一个看起来年龄很小,戴着双手套,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后面两个稍微大点,一个戴着眼镜,边跑还边伸手去扶镜框;另一个奇瘦无比,他双手捂着耳朵,表情痛苦。他从下面看时,那小瘦子也在偷偷瞄着他。在这奇怪的组合身后,不仅一群老头叫嚷着跟着他们,让他们小心,楼房上的窗户也纷纷打开,无数脑袋像开花一样冒出来。晾晒的衣服在绳上颤抖了,鸽子都不飞了,它们在房顶一起围观。这可真是奇景。郭宇想。难道他们在演戏?
再跟着往前跑,他看见了最前面的东西。原来领头的不是身上长了树的怪人,而是一个跳跃着的毛团,白乎乎的。它跳着跳着,四肢清晰了,耳朵显现了,他终于看清那是只白兔。它正顺着管道的方向奋力奔跑,一步也不肯停,天知道那最最前面,兔子再往前,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兔子。要是他们这么没完没了跑下去,就顺着管道出了村,一直到郊外的供气公司了。他边跑边在裤子口袋里摸手机,慌慌张张拿反了,他倒过来开始查电话本,想给队长打电话。这样消防队其他人可以提前在供气公司拦截,如果兔子不改道的话。
但兔子不知何时停下了。于是管道上的四个人也停下了。我们的见习消防员(正在扮演消防支队长)也停下了。他身后无数老头也都停下了。打开的窗户和窗户上的鸽子也不例外。他看见兔子耳朵正在微微抖动,鼻头使劲嗅着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了,都在看着它要干什么。
夏天的时候,村里到处是蝉,晚上蝉不叫了,蛐蛐就暖场,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冬天恰好相反,且不说虫子们都在躲避严寒,雪好像把平常的声音也吸净了,车流人流默默地走,叫卖的小贩一张口只吐出雾气,两个并排行走的人互相读着嘴唇,一切都进入了无声电影。郭宇想,热闹这个词就是形容夏天的,就像冷静之于冬天,但它们却不是严格的反义词,安静是他的妻子,而热情是她的丈夫。他仿佛能听见自己脑子叽里咕噜的运转。
兔子安静地呼吸,它坐成一团可疑的蠕动,它耳朵已经高高扬起,像在空气中搜索信号的收音机天线,它正仔细分辨着每个频率里的嘈杂,而真正的信号来自我们每个人发出的声响。兔子的耳朵放下了,它从二层楼窗户上方不远处的管道上一跃而下,直直地朝树下一堆积雪里落去。所有人都尖叫,在场的那个最小的小孩,被树人护在身后,叫得最厉害。她挣扎着从树枝下逃脱,一只小手套落了下来,一声不响掉在新扫过的大街上,所有人的心又再次悬了起来。
“长官,快去救他们!”老头们说。
郭宇拔腿就往消防车那儿跑,但看样子车开不进来了,这里人太多了。他大老远看见一只包裹从老头们的头顶传过来,他认出那是消防气垫。
“不好意思,我们自作主张了。”老头们说。
“干得好!”他回答,那派头像极了他们队长。人们围上来,迅速把气垫拉开,瞄准了几个孩子的正下方并铺好。他们正在哭闹着,那场缠斗还没结束,他们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但是气垫软绵绵地摊放在地上。郭宇第一次遇见这情形,脑袋不灵光了。他编各种小品段子时的机智全都不见了。
“长官,怎么充气?”一个老头问。
对了,充气,充气……充气阀在车上!车开不进来!
“怎么充气?”他重复道,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老头。
“大家让路,把车开进来,把梯子架上去!”为首的老头喊。他满脸通红,比下任何一局棋时都激动,他挥舞着胳膊,让所有老头都闪到一边去。没那么容易,老头挤着老头,所有老头腿脚都不灵便。
“用这个!”有人喊。人们抬起头,看见二楼窗户上探出个脑袋,手里抓着打气筒。
“那行,咱们这就把气垫打起来!”老头们又围了上来。
第一个老头在打气筒上运动了几十下,气垫似乎还没看到动静,他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第二个接着他继续打,他的身体好一点,但不出一分钟就越打越慢,每往下压一次都要费尽全身力气,人们喊他,快点啊能不能行啊!郭宇立刻把气筒接了过来。他拼命地打气,老头们拼命地给他鼓劲儿,气垫一点点鼓起来了,他的脸憋得通红。人们叫喊着,引来了一片云,太阳光就被挡住了,一个个雪堆上晶莹细小的反光点消失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喊,那个最小的孩子终于掉下来——毋宁说她是自己选择跳下来——落进气垫宽厚的掌心,不等人们关切地围上去,她就翻身跳下气垫,哭喊着朝旁边的雪堆跑去,但谁都没注意那只兔子哪儿去了。就像在医院产房里哭声是种喜悦,她的灵活跑动、她的哭声也显示着安全,人们高悬的心算是落下了大半,但上面还有三个人。没人关心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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