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看到了钥匙串,因为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而且闪闪发亮,上面系着我非常喜欢的一只弹吉他的小白狗。钥匙只有三把,我遥远的那个家此刻是扁平的黄铜色,楼下储藏室里有一辆陪了我很久的自行车,无人问津的黑色时光布满了它梅花状的每一个棱角沟壑,最后一把亮闪闪的所代表的就是我脚下这个危难中的家。我决定带上它,这是我还要回来的凭证。
随后我又看到了那个发卡,它仍保持着阳光明媚那天的形状,两头翘起,在桌面上达成微妙的平衡,我知道它虽静止却敏感地时刻准备着要晃动。我自问经过再多曲折我也依然爱那姑娘,爱给我悲伤,又给我积极的力量,没有任何理由当灾难来临时不把爱带在身上。
桌上还有个小镜子,我发现在之前不久自己成了个爱照镜子的人。我知道自己是个怪物,我丑陋,我有着一种不属于大多数的悲哀,但我逐渐找到了审视自我的勇气,而且也逐渐学会自我欣赏——如果有人愿意接近这树下的怪物,就会发现他对你笑,牙齿美丽又明亮。伦勃朗和丢勒经常描绘自己,他们自尊自爱,他们的臭美造就自信。我觉得镜子也要带上,并且我要在这灾难中保持自己的整洁,这种矜持的美丽必须持续到我的死亡。
如果再环顾下去,我就会发现我不得不连同整个家一起随身携带了。我猜早上遇到的每个人,在离开自己的家时都有着相似的困扰,他们必须拿上救援浮板能允许的最大重量。我想我最应该带上的是音乐,我所珍重的每一样东西,在音乐中统统都有。但音乐的方便之处在于,它从不曾离开我们,只要我们还能张口,音乐就在,于是悲伤和喜悦就都在。这棵能让我保命的杉树就是我的音乐。
最后时分我看到了离开旧家时带来的那个包,它挂在我的床头,如今我用它来装袜子。我把袜子统统抖落在床上,挑了一双换上尔后想到我可能不再需要它们了。然后把钥匙、发卡、镜子都装进包里。
我的肚子恰好就在这时咕咕叫唤起来,我饿了,非常饿,我想吃很多东西。我重新跳下水来到厨房,搜寻着可以吃的,但一切都泡了水。不多时我就需要上来换气,第二次下去我找到了柜子里的三个鱼罐头一瓶花生酱,带着它们回到阁楼吃得满手都是,然后把剩下的花生酱和两个罐头一起塞进包里,保险起见还套上两层塑料袋,之后沿着小楼梯往天窗外面爬去。
往屋顶的最后一段楼梯使包里的罐头有节奏地捶打着背部。我站在第四阶上犹豫了一下,这种期盼如今仍然存在,我希望太太和豆干出于一些不可设计的理由藏在了屋顶背阳面,一道朱红的主脊恰好挡住了我们彼此,为的是当我搜寻过后登上屋顶,能迎来一阵属于豆干特有的尖声呼叫。
这种期盼令我迟缓,由一个恰当可信的钟表时针组成,无限接近一个重要的时间刻度,我需要长时间凝视着它才能感觉它挤压注射器般的推进,进而,那个时刻终于来临,却没有任何事发生。屋顶上果然空无一人,她们离去了,抛弃了她的装有糖果的抽屉和她的花花草草,我则失去了与她们借拥抱分享恐惧的机会。在海面上,我看到那排异样的水带正逐渐扩大,它有着呼喊的势头,却暂时没有声音的同步威力。
就在我呆住的刹那间,震天巨响袭来,这不是我印象里新年音乐会序曲上的一通近距离震动心房的擂鼓。凶猛如狮虎,即便死去空留皮毛,余威不散,而海这种怪兽,焉能有人将之剥皮做鼓?这鼓又得如何擂响,谁又能听得到、受得了,听罢站得住脚?我眼睁睁看着巨浪长大了,它被扬起来,用走兽突然前爪起立准备撕扑的架势冲来,瞬间越过了远处的树和电线杆,并继续向前吞噬着,永不知足。
我跳下水本能地逃避着它的追赶,猝不及防的水浪急忙把我掀起来,又重重拍下去,我觉得自己全身碎了,肌肤的防护散去了,从里到外像海绵般饱吸海水,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抓不住,我的谨慎绵延的小生命瞬间被拍成了一段一段细碎的铃声,每一声都由水花组成。
我要吐了,把二十年的记忆、情感、认知全部掏干净,重新灌进去一片白茫茫冷冰冰的液体,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大口漱着水,我的呼吸吐纳全都变成辛咸味道,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也许这个我要变成无知觉动物的片刻,才是我此生最接近这颗蓝色星球本来面目的时刻。我们彼此享用了一个真正的拥抱,它花了一个喷嚏,我则要付出全部生命与精力。
我见到一样奇妙的物体,它是一块漂浮的木头,却能像鸟一样张开两片活动的翅。翅被螺钉订在本体的一端,随着水流一张一翕,蝴蝶为配合凝神观察者的呼吸而做的无声小动作,但与自然相比自诩精巧的工艺终显笨拙。我伴着它游,然后在恰当的距离伸手抓住了它。一阵气泡正从我耳边滑过,无数潜藏在树上的气泡结队涌现,那些正呈现昏绿色的气泡如滴水下落的倒流。
我曾见过两个捉螃蟹的少年,一个勇敢出手,一个犹豫不决,因为他们一个对螃蟹了如指掌,一个则是平生初见。熟知螃蟹的少年可以一边做指导,一边悉数它的吃法,另一个就瞪大眼睛听,然后第一次用食指触到了甲壳保护下的青灰色的陌生生命,那只蟹已在另一只手的钳制下动弹不得。那只蟹(它有幸在下午的个头比较中赢得胜利)后来被装在了透明罐头瓶里,在三天后终于和狭窄、光滑、一点勉强的水一起发出了夏天的腥臭。
我把那奇怪的物体从水中捞起,抓住了它的双翅,努力把它们对接到一个平面上,于是本体部分巧妙地交叉成了十字形,在它们刚好吻合在一起时从下面托住了底。这是一张折叠桌子,如果想象它的来历,则它有着和我相似的不幸。我顺手把它挂在了树枝上。
一只小笸箩倾斜着倒在桌子上,流下的是土麦,夹杂着灰尘沙石的碎麦粒,这是某种工业原料的特殊副产品。两男两女围坐在桌子旁,年纪不大,眼神统统好得很,开始了一项需要细致耐心的工作——把麦粒从沙石中分拣出来。
笸箩复笸箩,整整一袋子才是完整的工作量,四人需要尽早完成,追赶着天黑之前的时间,心已经不在家里了。这间屋子小,土麦的味道差,却难以置信地容纳了庞大的全家,他们是我的大姑、二姑、大伯和父亲,当下一次他们再有机会围坐起来时,我手中的相机发现二姑的手皱纹多且深,大姑则有消瘦了的奶奶的模样。这样的记忆稀少又昂贵,因为它们距离我之远,正像这海水茫茫。
我的漂浮不以时间计数,而是失去一切概念的任水摆布,自此我才理解我们遥远的祖先为何开始挽起绳结,记录就是为了逃避浩渺无知的恐怖,有自觉的意识面对大面积纯色无垢的恐怖。我此刻看不到村子,也看不到山,大概是随着浪潮的褪去,我被带到了这大海深处。少有的,这独处的空间四面全是海洋,水蔓延到天边,天空只有远航的水鸟。实则这广阔无垠是一间狭小的自我封闭的罐头,我感到无限自由,为自由欣慰,又为无限所束缚。
从平面环顾是如此,从纵深的角度,我亦无法像海鸟飞往天空,又对这深海一筹莫展,如果没有得自杉树的幸运,我此刻早已葬身水底,永远无人知晓。
我平躺在水面上,杉树有一半没入水中,雨休放晴,天空如洗,我的眼睛甚至找不到一处可以停留的地方,这片海被长时间静置着,晾晒着,连一丝云都没有。阳光安静地照射着海面,在波纹上形成无数光点,光点又组成长长的弧,美丽又炫目。那些光仿佛正在怂恿什么事物般揉动着,一切都像停止了,只有呼吸和血液的奔流在不可避免地继续,我唯一的动作就是随时保持脑袋的竖直,以免海水进入耳朵。
我的父亲曾在这上面吃过亏。他那大八岁的哥哥为了让他学会游泳,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直接把他按进了门口的小河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因为人总有求生本能,一些应急措施总在危险关头学会,但河水同时灌入了耳朵,从此他的耳中时常发炎化脓。自此我又一次回忆起父亲的事,觉得凭记忆远观是有效的美化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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