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有痔疮，发作了去住院，用他的话说，血跟喷气式飞机一样飚出来，比女人来月经还厉害。

正好遇上公孙胜休息，门市部有一班没有人接发手表，阎婆惜叫吴用上个连班，吴用是上中班的，晚上不用上班，于是扯由头说要去吃侄女的喜酒，没空。阎婆惜没办法，她又懒走路，就叫安小全到厂里去问怎么办。

安小全来到厂大门口，只见一个人蹲在大门口捶石渣，背影很熟悉，仔细一看，才知道是父亲的好朋友，主管局的局长柴进。他被夺了权，局里的造反派就发配他到系统下属工厂去做苦工，今天正好轮到来小安厂里。他人胖，天又热，又不准他戴草帽，给太阳晒得一头大汗。他一边捶石渣，一边喘大气，口­干­舌燥，不时在舔着舌头。

安小全见了，不由心头一紧，又不好叫他。他四下里看看，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没去注意柴局长。安小全想了想，就去厂食堂借了一个碗，说是要喝茶。他把碗半藏半掩着快步来到大门口，趁人不备，到洗手的笼头处开了一碗自来水，忙忙地送到柴局长面前，再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柴局长抬头一看，见是安小全，感激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一口气把水喝光了。安小全又急急地收了碗，匆匆走了，生怕被人看见。

他去到办公室，向造反派头头汇报了门市部的情况，请示怎么办。头头们对他都很冷淡，叫他在外边等着，他们开会研究了再答复他。

过了好久，头头中才有一个人叫安小全进办公室，让他回去转告阎婆惜，由宋江顶一个班，明天再由吴用顶班到张三出院为止。

安小全回来转达了厂里的意见。但宋江不­干­，说自己是被打倒的人，没有资格当营业员。

阎婆惜是文盲，讲不出道理，只好叫安小全再到厂里去请示。安小全想起造反派头头一个个冷冰冰的脸，就不愿再去办公室了，也说自己是狗崽子，没有资格进造反派的办公室。

阎婆惜本想偷懒，这会有嘴说不出口，只好锁上抽屉，气鼓鼓地走了。

她一出门，安小全、宋江、吴用、朱武就偷着笑，等她一走远，吴用更神气起来了，“他妈的，地包天是几斤几两的菜，也想骑到老子头上屙屎。”

宋江说：“猴驼自己讲的，地包天啄他是第三嘴了，她还不是窑子里出来的。”

朱武说：“旧社会­妇­女受压迫嘛，解放了、翻身了，毛主席讲­妇­女能顶半边天啊。”

宋江道：“那她还不感谢共产党，还要造共产党的反。”

朱武说：“人家是造共产党里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的反，你搞浆浆，好要水平的。”

安小全知道他在讲反活，裂嘴一笑。

宋江道：“她X字认不得一个，懂什么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问她马克思是哪个国家的人，她讲是回族人来的。”

朱武说：“还有好笑的，有一回，我看是哪个国家的领导人去世了，下半旗致哀，问她为什么要下半旗，她讲可能是七月半啵。”

大家一阵笑，朱武摇着头说：“越来越搞不懂了。”

宋江道：“那你不拿矛盾论来论下子。”

朱武说：“没得用了，失灵了。”

吴用道：“你莫管他造反派、保皇派，万事莫管，做个逍遥派最好。”

宋江说：“你老狐狸厉害，革命群众，来监督我们。”

吴用道：“我仔主任，猴驼、地包天才是革命群众呀，我和闷头­鸡­是基本群众来的呀。”

朱武道：“也好啊，基本群众是团结对象，好过我们是改造对象，专政对象呢。”

宋江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过几天你晓得哪个专哪个的政哦。”

吴用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管他妈的抖子。”

宋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狐狸，现在乐得你唱山歌啦。”

吴用道：“主任你听我讲，天蓬元帅和嫦娥本来是谈情说爱的，那个X道德真君去偷看嫦娥换裤子……”

宋江笑了：“你看、你看，又来了。”

吴用道：“是真的啵，嫦娥正在换­内­裤，道德真君跑起去偷看，给天蓬元帅发现了，把他打了一餐。道德真君和他老婆合谋，就去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那里去告状，讲天蓬元帅调戏嫦娥。二郎神捉拿孙悟空有功，王母娘娘正想把嫦娥许配给外孙二郎神，就在玉帝面前吹枕头风，讲天蓬元帅同情孙猴子，有谋反之意。玉帝一气，就把天蓬元帅打下凡尘受苦。本来吴承恩在西游记里没得猪八戒这个人物的，是道德真君一边请他喝酒一边造天蓬元帅的谣，讲他在庆功会上调戏嫦娥。吴承恩喝醉了酒，就稀里糊涂编成把天蓬元帅打下凡尘，误投猪胎，变成了个猪八戒……”

宋江颇有感触，“你讲冤不冤枉大老爷嘛。”

吴用道：“但猪八戒经过千辛万苦，也修成正果了呀。”

朱武Сhā嘴说：“等修得来，早不骨头打鼓了。”

宋江又叹道：“眼前这一关就难过哦，还九九八十一难。”

安小全在一旁听着，也在悲叹自己的命运。

大家正说着，阎婆惜和一个造反派头头就黑神板脸地来了。头头一进门就宣布，开个现场批判会，批斗宋江不服从革命分配，是不是想反革命复辟。

宋江申辩道：“打倒我的时候，又是你们讲的，讲我有历史问题，不能再当主任和营业员了，你们忘记了啊。”

头头一时语塞，清了清嗓子，突然把桌子一拍，吼道：“打倒你是正确的，现在喊你顶班也是正确的，革命造反派做的事都是正确的，你不服从就是反革命！”

阎婆惜马上喊口号：“打倒反革命！”

头头跟着喊“打倒反革命！”但一看安小全、吴用、朱武一个也没举手喊口号，就指责道：“你们为什么不喊口号，安，是不是同情反革命！”

吴用装傻，“啊，我们也要喊的啊，又不讲清楚，我以为造反派才喊喽。”

朱武也凑热闹，“是啊，我也以为革命派才由资格喊啰。”

安小全也悠悠地说：“对啊，主任和我讲过，革命造反派喊口号的时候，要我靠边站啊。”

头头唬道：“一起喊，对毛主席忠不忠，通过喊口号就可以看得出来了的。”

阎婆惜又喊道：“打倒反革命！”

安小全、吴用、朱武要死不活地举手跟着叫喊：“打倒反革命。”

阎婆惜骂道：“你们是没吃饭还是没睡觉，三个男人家没得我一个女人家的嗓子大，从头来，打倒反革命！”

三个人只好提高嗓门“打倒反革命！”

阎婆惜说：“这还差不多，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三个人拼命大声喊着，宋江也加入到喊口号的行列，所以声音一下子增大了几十个分贝，把阎婆惜吓了一跳。她骂道：“电喇叭，你为什么喊口号，你有什么资格喊口号。”

宋江不服地说：“喊毛主席万岁有什么错，你凭什么反对我喊毛主席万岁。”

那年月，谁敢反对喊毛主席万岁，那可是死路一条。阎婆惜急了，马上否认，“我哪反对啦、我哪反对啦，毛主席是我们革命造反派的红司令，我誓死保卫毛主席，哪个敢反对他老人家，看我不砸烂他的狗头有鬼。不信你们哪个试下子看，老娘一泡口水淹死他去。你们莫戗我没得文化，毛主席著作我从头到尾，一天看三遍，夜晚看到三点钟我还不想睡觉，越看我的眼睛越亮，走在街上，哪个是牛鬼蛇神，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以前我修钟，眼睛总是朦朦的，自从学了毛主席著作，我的眼睛比吃了人参还要亮，修钟连放大镜都不用戴了。得了感冒我也不吃药，帮公家节约，一学了毛主席著作病就好了……”

阎婆惜讲到这里，大家禁不住笑了起来。

头头也笑了，但他马上收敛了笑容，板着脸说：“笑什么、笑什么，人家在讲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你们要好好向造反派学习，改造自己的思想，提高政治觉悟。”

朱武趁机搞屎，“对对对，我是要好好向地包天同志学习，请教你一个问题，毛主席著作第一卷第一篇讲的是什么呀？”

朱武把毛泽东的书，通读过一两遍，全厂的人都有耳闻的，他向阎婆惜问这个问题，明眼人一听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只是文革让那些造反派把嘴巴练就得讲话比放屁还利索，也算是那年月的一大奇观吧。

但阎婆惜文盲一个，哪里知道朱武的用意，信口开河，“讲什么还要你来问，打倒苏修美国佬鬼子帝国主义蒋该死……”她好像是在说梦呓。

头头一听她在胡扯，忙制止说：“好了、好了，今天的批斗会就开到这里……”

阎婆惜越发得意，“你听我讲完先嘛，有一次刘少奇在毛主席茶杯里放毒药，给我一巴掌甩过去……”

大家一听，哄堂大笑，阎婆惜也傻笑起来。

头头气得一脸铁青，高声宣布，“得了、得了，在猴驼出院以前，由老狐狸顶替营业员，如果闷头­鸡­休息，就由电喇叭顶替，散会！”说完也不和阎婆惜打招呼，就气鼓鼓地走了。

头头一走，阎婆惜也不高兴，“发什么X气啦，他妈的我老公不选他他想坐办公室，生吃狗X不放盐的东西！”

朱武假意奉承，“所以鲁迅先生讲，秀才莫当官，一当了官就摆阔呢。”

阎婆惜说：“有什么阔摆，鲁迅还不是给我们造反派打倒了。”

“哦——”朱武故意长长的哦了一声，上锁锁抽屉。

宋江瞧不起阎婆惜，指桑骂槐，“你介X神气，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