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二月风暴”,夺了市委的权,成立了上海“巴黎公社”。全国各地的造反派,也步其后尘,使神州大地,一时处于无政府状态。中央及时纠正了这一错误做法,省、市、自治区率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原来被打倒的领导,大部分又官复原职。一夜之间,全国山河又一片红啦。
上行下效,市厅县局人民公社各单位也成立了革委会,领导班子有原先的领导,有各派的头头,老中青三结合。
局长柴进当了局革委会的主任,他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夫人弄了一大桌酒菜,把安医师、安小全请来吃饭,并把综合机电制造厂的革委会主任晁盖也请来坐陪。这样,晁盖和安医师就认识了,俩人都好酒,很快就成了酒友。
柴局长之所以要请客,就是要感谢安小全那一碗自来水。领导被打倒时,造反派欺负他们,保皇派也不敢接近他们了,使他们从人上人一下跌入低谷,成了孤舟上的弃儿。安小全你一个狗崽子,富有这样的同情心,怎不让人感动。安医师乃习武的人,最讲一个义字。儿子有义,父亲有光。主任也高兴,安小全毕竟是他手下的兵嘛。
晁盖在部队搞惯了忆苦思甜那一套政治思想工作,出任厂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第一号令,就是各班组、门市部开展忆苦思甜活动。
安小全他们门市部又搬家了,搬到了远去一里之处的新楼房、新门面,成了综合修理合作社最新、最大的门市部。
安小全进单位在五六个师傅的门市部呆惯了,现在突然来到一个有二十几个人的门市部,好像蝌蚪游进了大海里。卢俊义、石秀、刘唐、阮小二又一齐调回了一门,还有新学徒,安小全也有人叫他师傅啦。
学徒们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哥。说是高中毕业生,实际上文革中学生都闹革命去了,外出串连去了,学红军长征去了,军训去了,在课堂根本没上几天课,那些高中生毕业出来,文化知识还不如文革前的高小生呢。
家庭成分不好的学生,还有一大批热血青年,上山下乡,到广阔的农村战天斗地去了。安小全送走顾大娘一家返回家乡,又看到宋江送大女儿下乡Сhā队去。
车站人山人海,锣鼓喧天。走的人和送的人,双方眼睛都哭得红红的。安小全不好意思靠近师傅,只远远的看着。师傅的大女儿是受过磨难的人,显得很成熟。成熟,便是一种美。
同是一个人,家庭成分好的留在城市当工人,成份不好的统统赶下乡务农去。安小全如果这时还是学生,免不了也要下乡的,好在他早早踏上社会一步,才免了十年之苦。
但从人生道路来说,他没读过书,没有同窗好友,没当过兵,没得知心战友,没Сhā过队,没得患难朋友。一生四平八稳,少有波澜,生活中好像总缺点什么。缺什么呢,待他年长,才感悟到,少了一点人生的激|情。
现在门市部一下来了这么多新学徒,的确给以中老年为主的门市部注入了青春活力。但这些年轻人,不愿意,不习惯在这种老气横秋的环境里工作,纷纷要求到车间去。
厂的位置,在市中心,上下班方便,因而分配来的学徒,大多是有家庭背景的子女,师长的儿子,市长的女儿……他们要求到车间去,在走后门成风的年月,厂里不能不满足他们。一门一下走了七八个学徒,让师傅们大跌眼镜。
张三还是门市部的头,文革中地方单位使用军队编制,第一门市部就叫修理车间第一班,张三就是第一班的班长。
因为一班成了修理的大班,人多了官也无形中显得雄伟起来。所以阎婆惜也比以前更神气了,讲话更无顾忌,晚上政治学习,忆苦思甜。
张三开场白道:“今晚夜政治学习,开展忆苦思甜活动。什么喊忆苦思甜呢,就是忆旧社会的苦,越忆越苦;思新社会的甜,越思越甜。个个都要发言的啊,我还要记录好,交上去,哪个不发言不准回家,讲完了才给走,一二三,开始。”他讲话喜欢莫名其妙地加点花草,让人啼笑皆非。
大家大眼瞪小眼,进入到回忆的思绪之中。
阎婆惜见一时没有人开口,就抢先发言道:“没得人讲我来讲点,讲起旧社会的苦啊,比黄连还苦,三天六夜讲不完,吃没得吃,穿没得穿,还要受气。”
因为她的发音有点带乡里话尾,“吃没得吃,穿没得穿,还要受气”变成了“棋没得棋,筐没得筐,还要放屁,”让那些调皮捣蛋的学徒捡得了宝;一到忆苦思甜会,也左一个“棋没得棋”,右一个“筐没得筐,还要放屁,”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学徒问阎婆惜,你们那时没有吃吃什么呢?
阎婆惜提高嗓门说:“吃什么,吃糠咽菜,六零年的时候,连野菜就吃光去……”
大家一听,目瞪口呆,六零年不是新社会了吗,怎么连野菜也没有吃呢。阎婆惜在旧社会是个妓汝,想必她没饿过肚子,所以才说出这等话来。但文革中说这等话不是找死不看日子吗,吓得张三马上制止她,“嘿嘿嘿,喊你忆苦思甜你扯去哪了!”
经张三一提醒,阎婆惜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讲错了,顿时改口说:“没有,我是讲我们四婶,解放前好命苦的,寡婆子一个,十九岁就挨逼起嫁给一个四岁的地主仔冲喜,结果冲喜没冲成,过了七天小老公就短命了,地主家讲她是克星,打了她一餐,就把她赶出了门。娘家又不给她拢屋,怕她把霉气带回来,我四婶无路可走,去跳河给人救了起来,最后流落到东江帮人家挑水过日子。”
张三这才松了口气,加重语气,“所以讲,万恶的旧社会不打倒,穷人简直没得办法活,继续讲,就照这么讲。你像美国佬解放前搞单干,没得生意,冬天天冷冷起鼻涕和自来水一样流,顾客来修表,鼻涕流去手表油丝上去了……”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
吴用说:“讲起流鼻涕,还有好笑的,我们村上有个哈仔,结婚几年了,老婆都没得生养,他成天愁眉苦脸。有人告诉他一个绝招,喊他碰完了丁拐,提起他老婆的双脚抖几抖,把他吐的鲤鱼丝丝抖进鸟窝里去。那个哈仔真的抖了,搞起他老婆笑起来,一笑就笑出了一截鼻涕。哈仔讲,怪不得老子把下面搞进去,你又从上面跑了出来,哪有仔啰。”
师傅们拍手大笑。
学徒们一个个莫名其妙,“讲什么啦、讲什么啦?”
阎婆惜尤其开心,一边擦眼泪,一边骂吴用,“那个出主意的人,靠不住就是你哦。”
张三笑过之后,马上又严肃起来,“得了啊,讲正经的了啊,忆苦思甜啊。”
阎婆惜说:“我还没讲完,你们紧来Сhā什么嘴呢。我四婶去挑水,她那根扁担还是她从前的相好送给她的,乌木做的,亮堂堂的,上面还镶了一条银龙,夜晚去挑水,连不着打灯笼,那根银龙放出一地银光。她那对水桶是尖底的,放下来就要倒的,哪怕你屋里的水缸装得下一千斤水,她一担就帮你装满去。她穿的布鞋呀,水泼不湿,雨天踩黄泥也不打滑,钉子也戳不穿。她帮东江的老人家挑了一辈子水,不到四十岁就累死了,好可怜哦。”
阎婆惜与其说是在忆苦思甜,不如说是在讲民间故事。这给吴用钻空子抓到了把柄,反正有你班长夫人带头,我们当兵的不是卖龙卖龙车车,还龙还龙愿愿跟着来。于是阎婆惜话一落音,吴用就说:“我也来讲点。”
张三表扬说:“好,就是要这样子踊跃发言。”
吴用说:“日本鬼侵略我们中国,到处放火杀人,把我的房子也烧了去了,害得我从广东一路逃难、讨饭,和叫化子一样,来到水伯娘山,住在通天巷,我仔,隔壁又有鬼,到处不得安生。”
阎婆惜问:“什么鬼,吊颈鬼?”
吴用说:“是吊颈鬼又好了啰,割断绳子放他下来了事。他妈的那个短命鬼整整闹了半把年,搞起一街的人个个人心惶惶。”
阎婆惜又Сhā嘴:“我介信了你。”
吴用说:“不信你去通天巷问,五十岁以上的人哪个晓不得。那个李老太得了风寒,半夜三更媳妇起来伺候家婆吃药,吃完了,两个不是讲吹灯睡觉了。她媳妇睡在床上,昏昏糊糊的,突然听见木楼梯上响起嘭嘭嘭的脚步声,又沉又重,媳妇挨吓了一大跳,伸手一摸,她老公呼噜、呼噜的睡起和个死猪。她屋里的丫环头天请假回乡下去了,屋里就三个人,哪来的脚步声呢。媳妇故意咳了一声嗽,但是脚步声照样响。她赶紧掇醒老公,她老公比女人家还胆小,吓起浑身打颤,大气不敢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俩个人起来查房,怪啦,东西一样没少,大门关得好好的,莫是遇着鬼了。”
几个学徒听得有滋有味,忙问:“后来呢、后来呢?”
安小全有意无意,用笔把师傅们讲的内容简要记了下来,打发时光。
吴用说:“后来,后来街坊讲一定是李老太死去的丈夫回来看望她啦,喊他们马上烧香还愿。哪晓得到了半夜三更,脚步声又来了,一连搞了四五个晚上,越闹越凶,好像要把房子搞塌去才舒服。舅老爷得到了消息,就去庙里请和尚来念经,念到半夜脚步声又来了,吓起和尚丢了木鱼就跑,一头撞在门框上,光板头上撞起了个大包。”
说得大家都笑了。
阎婆惜道:“捉鬼的反倒挨鬼吓着了。”
吴用越说越得意,“是啊,舅老爷没得法,又去请道士佬来捉鬼,大白天烧起钱纸,拿起宝剑在舞来舞去,哄了一餐酒吃,夜晚脚步声照样嘭嘭响。”
阎婆惜道:“那就怪了哦。”
吴用说:“还讲,舅老爷没得名堂了,只好把姐子一家接去他屋里住,吓得通天巷家家门头窗户挂起镜子,写起吞字,笑得你X就跌。到了冬天,有个叫化子冷的难过,见李家房子没得人住,就跑进去熬夜,一边烧火烤暖。到了半夜,脚步声又来了,叫花子一看,原来是一个两三斤重的大老鼠,尾巴上拖着一个老鼠夹,所以它下楼时,老鼠夹撞在楼梯板上,发出嘭嘭的响声。叫花子正好饿得肠子打绞绞,跳起来抓住老鼠,剥了皮,烧得喷喷香,三口两口就把鬼吃去了。”
学徒们都拍手笑了。
阎婆惜说:“我怕那个叫花子就是你哦。”
吴用笑道:“差不多。”就去倒开水去了。
宋江本是个急性子人,见吴用讲完,就抢着说:“我来讲点。”
张三提醒道:“忆苦思甜啊,你妈的讲鬼讲怪,要老子怎么记录啦。”
宋江答了一句,“哦,忆苦思甜,抗战的时候,水伯娘山一时成了大后方,本来水伯娘山一个只有五六万人的小城镇,一下子涌进了几十万逃难的人,人称小上海。我和我老子一家人也从江北往水伯娘山逃。”
阎婆惜说:“逃去别的地方会死,总来水伯娘山。”
宋江道:“水伯娘山山多洞多好躲飞机啊,到处挨给日本人占领了,你往哪走。我后娘又是个小脚婆,走得又慢,我老子就喊我和我老婆打前站,并且约好,不管走到哪里,都在当地的城门洞口会面。那一天我们好不容易来到水伯娘山,刚想进城,来了一帮烂仔,口口声声要打外乡佬。我老子讲我们不是坏人,是逃难的,天快黑了,请各位高抬贵手,放我们进城找火铺安身吧。烂仔头讲,管你是良民、难民,一律不给进,把我们水伯娘山的米都吃贵了。我那时年轻气盛,哪忍得住,就讲水伯娘山又不是你们的,凭什么不给进!烂仔头一巴掌打过来,指甲划伤了我的脸,马上出了血,那些烂仔也喊打、打!我老子气不过了,喊我保护后娘、媳妇,他把烂仔都打跑了,他练过少林罗汉十八手,厉害。”
这时阮小二Сhā嘴说:“再厉害没得王老五厉害,有一次有个剃头师傅在九松潭摆摊……”
吴用说:“哦,这里就有个九松潭的徒弟。”
刘唐道:“你介X名堂多,听我们主任讲。”
阮小二虽然受了处分,但那团支书、车间主任的架式还在,虎死不倒威,连张三也惧他三分,此时只好装聋作哑。
只听阮小二说道:“王老五来剃头,见师傅帮人剃着,就坐在一边等。这时候从江里竹排跳上来一个小伙子,用力喊一声剃头,把剃头师傅吓了一跳,手一抖,就把顾客的头皮割出了血,顾客骂小伙子有娘养没得娘教的,小伙子也骂道,老不死的,你活得不耐烦了。王老五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冷笑一声说,我看有人才是找死不看地方。哟嗬,哪来的矮哥,送块豆腐给你垫高点!小伙子用掌向古松一劈,劈下一块厚厚的油柴,丢到王老五面前。王老五不冷不热地讲,这点柴火经得几下烧,我再送一点给你嘛。用头在古松上一擦,满树的松果,和下雨一样落下来。小伙子见状,恶狠狠地用双指向古松一戳,松树上就戳出两个洞来,讲看你头硬还是树硬。王老五不动声色,毫不费力就从河堤取出一块三四百斤重的大青石板,轻轻放在地上讲,难道树有石头硬。小伙子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掌,把青石板打得四分五裂。王老五若无其事地笑道,气死我啦,吊颈又没得绳子,算了,自己搓一根。说着飞身从河堤跳到江面竹排上,抓起一根竹子,用力一榨,叭叭叭几声响,竹子从头到尾成了竹片,王老五再从尾到头一捋,竹片就变成了软柔柔的竹麻,又一搓,就成了一条比杯子还粗的竹绳,小伙子这才晓得厉害,不敢久留,对王老五说,有胆量过三天去娘山打擂,说完赶紧走了。”
阮小二讲到这里,故意不讲了,听入迷了的学徒们七嘴八舌问:“后来呢、后来呢?”
阮小二得意地笑道:“走了还不完了。”
女学徒嚷道:“还有打擂啊,打擂不讲了呀。”
吴用说:“口盅师傅专门吊你们的寡瘾。”
阮小二道:“打擂还不简单,王老五一去,小伙子在娘山下搭了个十丈高的擂台,讲,你是客人你先上,王老五讲,你是主人你先上。小伙子又耐不得烦,讲那我们同时一起上。好,一二三,俩人同时飞身向擂台纵去。王老五轻功比小伙子强,先半步上了擂台,不等小伙子站稳,就一巴掌把他打了下去……”
阮小二讲到这里,猛见张三脸色不好看,就不再讲了。
学徒们又“后来呢、后来呢”地叫。
阮小二不动声色地转移目标说:“后来的事只有牛魔王晓得,你们问刘师傅嘛。”
刘唐道:“那是哄鬼的,哪有人跳得上十丈高的台子,神仙X泡啰,讲真的讲大眼鼓的老子嘛……”
张三跟刘唐是冤家不说话的,见他发言就由他讲去。安小全见居然说到自己父亲身上来了,忙扯起耳朵听。
刘唐道:“安医师在乡下开了个济生堂诊所,骑马进城来采购西药,那时桥头有一家悦来春茶馆,安医师每次进城,都要在茶馆歇下子脚,那一天他的马晓不得搞什么鬼,突然后脚一踢,把一张桌子踢翻了,茶壶、茶杯尽打烂了。安医师正好买药钱花光了,就讲下次进城来陪,老板死就不肯,他看中了安医师那匹喊草上飞的马,就讲拿马来抵债。那几个茶杯值得几个钱呢,俩人就吵了起来。那茶馆是青红帮的联络站,马上来了五个大汉来打安医师,有个汉子从背后一斧头劈下来……”
阎婆惜忘了两家深仇,禁不住脱口说道:“该死哦。”
刘唐道:“还讲,安医师一蹲下去,抓起个小板凳,往后一扬,结果斧头砍到板凳上,安医师一个懒虎伸腰,把那个汉子踢倒了。他一跳跳到马背上,对老板讲,对不起老板,下次进城一定送钱来赔给你,就打马跑了。”
阎婆惜又Сhā嘴道:“大眼鼓老子是有本事呀。”
刘唐又生硬地道了一句,“还讲。”
安小全忙问:“你哪晓得呢?”
刘唐道:“我就在旁边哪晓不得呢。”
后来传说刘唐就是青红帮的人,说不准还跟安小全父亲交过手呢。
张三见刘唐不讲了,才说:“讲啊、讲啊,把苦水都倒出来,不发言不给回去啊。山蚂拐开会总不见你发言,你先来。”
卢俊义见点他的名,抽着气笑了一阵。
阎婆惜道:“讲嘛,丑媳妇总要见婆家的。”
卢俊义说:“我不懂讲,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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