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重逢
放下电话,我瘫在沙发一角,缩着腿躺了上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只感到浑身上下说不出地疲倦。
这时候,卧室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外,是胡北风钢削泥塑般的剪影。
“小雅的电话?”他冷冷地问。
“嗯。”
“刚才你就是冲她吼来着?”声音还是冷冷的。
“她太胡闹了。”我斜了他一眼,无精打采地仰躺着。
“你出来!”胡北风一个健步冲过来,拎起我就往外拽,“出来再说。”
我的酒还没全醒,晕晕跟着他往外颠儿,寻思着爸妈睡着了,嘴里没敢出声。就这样,矮我半个头的胡北风老鹰捉小鸡似地一阵风将我逮到楼下,这才站定在空地上。
我奇怪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干嘛,决斗啊?”我调侃道,“吃抢药啦!”
“你可真行啊,你就是这么作哥哥的?!”他恶向胆边生,凶狠地龇着撩牙。
我乐了,心想他肯定听得半截拉碴,东一句西一句的误会了。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刚想说点什么,没想到胡北风照着我的腮帮子就是一拳。我趔趄半天才稳住了身形,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只觉下巴一凉,用手摸摸,湿湿的粘粘的。
我的火气腾地上来了:“你他妈疯啦!”
“我看是你昏了头了!”他轻蔑地瞪着我,“你可就这么一个妹妹,这个哥哥你不想做可以不做;你觉得小雅累赘你了,碍着你了,你可以不管她!只要你一句话,我会去照顾她——不就是钱么,在外边这几年我也攒了不少,我也可以给她治好眼睛,我还可以让她过无忧无虑的生活,生活得比现在更开心更快乐!你知不知道,给她带来痛苦的不是眼睛,而是你,是你——”
胡北风歇斯底里地喊着,眼睛里喷出了火焰。
我怔在那里,木头木脑地嗫嚅着:“什,什么?”
胡北风收起了火焰,依旧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半晌,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愤气,“说真的萧东,你如果觉得小雅妨碍了你,可以把她托付给我。我胡北是什么人你最清楚,虽不上进,但绝对走得正。我喜欢上了什么人,就会对她好一辈子。其实,什么这个网那个友,统统都是扯淡——我是在美国见不到小雅给憋的,都快憋疯了!我曾经以为这片土地已经抛弃了我,除了你的友情,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可是这次回来,离家越近,对小雅的感情就越清晰,清晰得难以抑制。以前我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头脑中一片混乱,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能没有小雅!可是你——我曾经以为你在坚定地走你自己的路,但你却让我很失望。你什么都看得明白,却又什么都糊里糊涂!”
“我没想到,你喜欢小雅……”我喃喃地,脸色苍白,有气无力。
“……你让我把话说完,萧东你问问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对待小雅?你不明白我告诉你:你是在逃避!可是你能逃避自己的心吗?一直以来,小雅对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你知道么,你心明眼镜似的!认识你六年了,第一次见到小雅的时候,她也才十三四岁。我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啊。对你对小雅我都看得很清楚。这一切你都很明白,明白得很!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彷徨,逃避,虚伪,自私,懦弱……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顿了顿,用手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几天总在下雨,不眠不休地下,仿佛是老天故意作怪,一下子倾倒了一年的甘露。
“小雅那时候还太小了,十几岁的年纪情窦初开,比较容易接近和依恋自己最亲近的父兄这很正常;她又是个女孩子,感情方面本来就柔弱。你我都是成年人,这些你清清楚楚!你是她哥哥,骨肉亲情不能割断。你们今生注定了是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你还能怎样!可你一直逃避不敢面对,装糊涂装到今天!你是在欺骗小雅欺骗你自己!我不知道你还想这样自欺欺人到何时,如今小雅也已经成年了,长大了,她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她的痛苦一直被你拖累到今天,你太自私了!你对小雅是什么感情你自己最清楚,感情都是相互的,如果当初你能约束自己对小雅的感情,早作了断,她也不会痛苦到今天!她的痛苦是你一手造成的!”
突然之间,他又变得狰狞可怖,疯狂地扑上来揪住我的衣领,一拳又一拳地击打在我的脸上。
我已冰冷麻木,伤处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任凭他狂风扫落叶一般斯扭着我的身体。
渐渐地,他停住手,静下来。等待喘息平复,他真情流露地说道:“萧东,醒醒吧,别再执迷不悟了。你能做的我都为你想到了,我想我回来是最好的决定,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萧东,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不是很好么!对小雅,我有信心能够让她慢慢接受我,即便她永远不能接受,这也是目前唯一的最好的办法,她现在受不了刺激,最需要的就是平静。我想我做她的大哥哥这么多年,彼此熟悉,我们之间还是有一定感情的,起码她不会讨厌我,这总比把她推给一个陌生人好得多。至于将来……将来的事,再说吧。只要她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在谁身边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当然希望能够得到她的爱,但我绝不能看着他在痛苦中煎熬。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会为她祝福。”
“谢谢你北风,真的谢谢你。你能这么想,我很感激……”
“不只是想,”他打断我,“我希望你能清醒,你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这样对谁都好,对谁都没有伤害。你该想想你的父母。如果你不这么做,迟早有一天,你们都将无法面对他们。你们又怎么面去对亲友,怎么去面对周围的人,怎么去面对这个社会?毕竟你们要生存下去啊,这个世界不是真空的,你们不能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逃避所有人逃避这个社会,这样的日子,你想过吗——当然,你也可以继续逃避,可你能拖到何时?人生如棋局,你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棋,避无可避,退无可退,面对两难,你早早晚晚都必须做出抉择——萧东,长痛不如短痛,迟断不如早断,越拖下去对小雅的伤害就越大,你不能这么自私。为了小雅,你放手吧!”
他激动地向我投来诚挚、期许的目光。
我黯然垂下头去。
大雨初歇,空气湿蒙蒙的。我上下尽湿,淋漓的雨水不住滴落脚边,窝了一大滩;我像个落水狗似的里里外外被灌了个通透,外面湿透,心里凉透。一阵阵的寒意袭来,我禁受不住,心腹四肢俱皆激颤不已。
那天夜里我不知是怎样地苦挨苦熬到了天明。黎明出现了,又怎样呢?世界之大,海阔天空;近亲挚友,俱在眼前。可是,我竟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第三天
第三天
早上,我开始头痛加剧,脸上一阵阵血涌,泛着红潮。先是嘴唇干裂,喉咙火烧火燎,接着浑身上下乎冷乎热,就像是被人在不断地抛来抛去,一会儿飞上冰封雪冻的峰巅,奇寒透骨,一会儿又坠落到炽热的(地底)岩浆里,周身炙烤。
我想老天真是待我不薄,诛心鞭体,一个挨着一个,我都占全了。唉,只要小雅能少受苦楚,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躺在被窝里直哼哼。脸上那层胡北风昨晚涂上的消肿止痛药膏被我东抹西蹭地弄得哪儿哪儿都是。妈一大清早上起床后,乍一见我这个样子就毛楞了:“这怎么了这是,脸上叫谁给打的,身上有伤没有?”上手一摸,“哎哟,脑门子滚烫的!”
“昨天晚上溜出去喝了点儿酒,回来走背道儿里,不知道被谁给打了。您别急,没事儿。”
“还没事儿呢!你要急死我呀?你说说我们个家家,小雅那边你这边,都不给我省心,我这心都快劈成两瓣儿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出去淘气呢!”妈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
这时候胡北风也起了,傻呆呆地望着我不知所措,皮外伤好说,可没想到我烧成这样。他待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解释又开不了口,只能远远地投来歉意和怜惜的目光。
“你别上班了,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哎,用不用报警啊,你记住那人长什么样了么?”妈嘴里说着脚不沾地,开始一通忙乱地收拾东西。
我赶紧说:“不用了,没记住模样,根本找不着!”心想犯罪分子就在家里,外边哪儿找去啊,空口瞎掰折腾得警察叔叔滴溜溜地转,白白浪费国家汽油我可于心不忍哪!
打个电话请了假,没理会猪头开始哧哧的,即而嗷嗷的挨杀待宰似的猪嘶,裹上被子跟着我妈去医院打点滴。
小护士见我跟北极熊似的外加一双熊猫眼就忍不住笑。我翻着白眼儿,唧唧歪歪地给她做思想教育岗位培训:“笑什么笑什么,还有没有点儿职业道德,南丁格尔白求恩的德精神哪儿去了!要是见着缺胳膊少腿儿口歪眼斜的就笑,那还不整天哈哈哈哈跟个精神病似的,笑死你!”
小护士不服:“你的脸都肿成猪脸了,接条尾巴就是一头猪!你听说哪儿有猪来看病的?这还人家笑!”
哼哼,我心想小丫头片子骂人的功夫还不到家,直接说我是猪头不就得了!那可是恭维我啊!能当上猪头怎么说也得给人冠上“打工皇帝”的称号,这跟我爸妈那年代什么什么红旗手标兵劳模先进一样,可以人前谦勉私下臭屁,找个玻璃框子镶起来朝夕顶礼膜拜,足够光宗耀祖门楣贴金祖坟冒烟了。
不过也行,这么说就是离猪头不远了。心里一高兴,嘴就闲不住:“你也就知道猪啊熊啊的,有空多看看书多读读报,见过爱吃鸡毛人没有?”
小护士手脚麻利,摆弄着瓶瓶罐罐,叮叮当当直响。抬眼道:“电视里见过,怎么了?”
“看我这样像不?”我头裹毛巾身披毛毯扭过身给她了一个侧影,将红肿得最夸张的那半猪脸对着她。
小护士笑得花枝乱颤:“咯咯……像,太像了!”一个不小心手一抖,扎得我皮穿肉烂,气得我差点儿没蹿上去啃她一口,疼得我直喊娘。这边儿我妈紧跟着答应:哎——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走廊里面乱轰轰的,简直就是鸡飞狗走,鬼子进村。过了一会儿,突然呼啦一下子静了下来。
敲门声。
答应。
两个猪头应声而入。
我一看,得,惊动圣驾,辇御亲临了,赶紧作受宠若惊状。旁边小护士眼睛睁得圆圆大大的,很奇怪我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俩猪头你前我后,争先恐后地温言抚慰,滋润甘露。我心想老猪头也就罢了,你桥本猪头刚才还在电话里杀猪似的哇哇嘶叫,这会儿又来体恤下情,爱民如子啦!楞什么充滥好人,看着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在老猪头面前一副贤臣忠狗的模样,撒谎不用打草稿,演戏不用背台词,整个儿一天生的演技派,张艺谋不用你所以拿不着奥斯卡!
两个猪头之后,一批大小猪头、肥瘦猪头相继进来望闻问切,嘘寒问暖。一个个端庄肃穆,横眉冷对,清一式的九十度标准三鞠躬,循环往复,一圈又一圈——怎么看怎么像遗体告别仪式,悲情八宝山,气得我心头肉直哆嗦!
送走这批瘟神,我见墙角还有一个是人非猪的没走,“叶帆?谢谢你来看我啊。”我点头哼哈。
她楞头楞脑地瞧了我半晌。我这时候眼冒红丝脸泛红光,一派佛陀转世之相,她肯定崇拜死了,立马封我为偶像。哼,看傻了吧,瞧你那浑身上下土里土气倭国主妇的样子,真没见过世面!
我烧得不轻,头脑浑酱酱地时常产生幻觉,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医生说再晚点儿来就该烧傻了,据说我在来医院的路上愣说胡话:“哼,这猪头新鲜,小妹过来吃啊……”庆幸没说点儿别的。
叶帆也没多说话,和母亲唏嘘了几句,擦了擦手,挽起袖子,坐那儿给我削苹果,好一副贤妻良母的做派啊。哼哼,我不买账,你能把我怎么着?免得再被人涮!
看着她手中的苹果转啊转个不停,我目光呆滞,没过一会儿,合上眼睡着了。我真怀疑她是否会使催眠术,跟个女巫似的。
第四天 拾你的手
第四天拾你的手
醒来的时候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外边天色。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抬抬胳膊伸伸腿,还能动。我坐起来,看见床头柜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一堆削好的苹果,新旧成色不一,我就开始心疼我那袋子苹果:你叶帆也是猪头猪脑啊——削了没人吃你削这么多干嘛!手脚倒挺勤快的,就是没长人脑子!我怀疑是不是倭粮吃多了人就会变成猪——要不这么多猪头哪儿来的。我也在琢磨是不是十二年前我那拳擂得太狠了,早早就把她打成了一个小猪头?
我有病的时候就爱唧唧歪歪,妈和小妹知道我有这毛病,从来都顺着我惯着我。唉,这时候小妹在身边该有多好,给我听听故事捏捏小手什么的……我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脸上一红,反省自己有多卑鄙龌龊多无耻下流。
这时候爸推开门走进来,苍老的脸上印满深深的皱纹。“好点儿没有?”他着放下一只水壶,走到我的床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嗯,总算是退烧了,可把你妈给急坏了!”说着,浮出无比慈祥的笑容,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道:“那姑娘在这儿陪了你一夜,这会儿你妈送她回去了——她是谁啊?”见我脸色不善,便唯唯否否,欲言又止,“你呀,怎么也没跟家里说一声。”
我噗哧一乐:“叶小跟屁虫叶烦人——您不认识了,就是老上我们蹭吃蹭喝的那个!”
“唔,我说看着眼熟呢!你妈也没认出来,就听说是你同事来着,”父亲想想也乐了,“就是总跟我打报告说挨你欺负,被你往扁了踩的那个?呵,小时候也淘着呢,没想到还真认识——哎,你打算怎么办啊,拿人家?”说完,一脸殷切地盯着我。
我在一旁斜眼瞧着他,哼了一声:“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人家就快要嫁做倭人妇了,我能怎么着啊,您就别跟着瞎搀和了!”
爸讨了个没趣,呐呐地坐了下去。嘴里还是心有不甘,喃喃自语:“嗯,可看着不像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下次见她得问问!”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有不忍,爸都是为了我。“爸,您平时打打拳踢踢腿儿,身强体健,就那个那个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什么我啊小雅啊,我们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啊。谁都有自己的活法儿不是!”
父亲板起一张扑克脸,背着手走来走去,开始训话:“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少Сhā嘴,你是我儿子不是,是我就得管,管你就得听!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找她谈谈,你给我老实点儿!”
“得得得。”我心想得给他留点儿权威,怎么说我也是个孝子,平时言语冲点儿没什么,关键时刻还得服软,还得父为子纲,否则,我爸非给我镶上个不孝的千古骂名不可!
妈从外边走进来,听见父子俩的谈话,就见缝Сhā针地劝道:“那姑娘我看挺好的,人又端庄又好看,多懂事儿啊!”
我心里不耐烦起来:“妈您这是给我立皇后哪?朕就是不娶,逼急了朕就避位为僧,行了吧!”
妈笑骂着用手指戳我脑门儿:“烧退了是不是!你这张嘴烧也贫不烧也贫,我怎么会生你这么个儿子。真该烧死你!”
一直没有见到胡北风的踪影,不知跑道哪里去了。我觉得好了就要出院,说公司那边走不开。现在猪头聚会,商量着科学养猪:改良品种,集优饲养,整顿规模,节源增效……没了我猪圈该乱套了——其实猪头来看我多少也是为了探探虚实。
“瞧把你美的!皇帝没了不是照样有人做,联合国秘书长没了还有人接班儿呢。哼,你算老几啊,着什么急啊你,针不打万完别想走!”在一旁扎针的小护士牙尖嘴利,手下加劲儿把我捅得嗷嗷直叫,末了,还撂下一句:“明天抽血,记得早上千万别吃饭啊。否则永远不给你饭吃,饿死你!”她容光焕发,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我又想起了小妹,她可不会这么泼辣。
胡北风一溜小跑闯了进来。“我,我找到工作了!”他连吁带喘地兴奋道。
“真够快的哈!”我略感突然,随声和道。
“是早就联系好的公司,可还是没想到这么快——今天去面视,就录了,下星期上班。”他兴高采烈地端起水杯满地乱蹿:“这两天就可以搬去宿舍了,啊,这次多亏了叔叔阿姨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后一半话是我爸妈说的。
我爸妈赶紧客气,挽留他多住些日子:反正房也空着,多个人多分热闹,现在小雅不在,每天觉着空落落的。
胡北风红着脸嗫嚅了半晌,这才吭吭哧哧,连羞带怯地捏着嗓子,放轻了声音道:“叔叔阿姨,我这次应聘的是一家美资投资银行,以后常常会两边跑;另外我在美国待了两年,情况比较熟悉——我是想,可不可以送小雅去美国治眼睛,那边医疗技术设备先进,条件也好……”
我心想你抽的什么风啊,昨天你来那么一出我不怪你反而感激你。可今儿你也太夸张了吧,噢,不跟我言语一声就横Сhā一杠,越级上报直达天听,跟我父母来个密折专奏击鼓鸣冤。
就听他接着道:“……我想,医疗费方面只要我能承受得起,咱不怕花钱。另外我也琢磨着以后可以申请调去美国那边,毕竟我在那里有学历,这样,我就可以更好的照顾小雅……”
我的心嗖的一下提到嗓子眼儿。胡北风昨天的一番言语我不是没有反复思量过,他对小雅的真心实意,对我的理解宽容我真的很感激。可是,让我突然面对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疮疤,且要挥刀自割,我真的一下子接受不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心惊胆颤!他说得对,这么多年,我一直压抑着逃避着,从不去想也不敢去想;面对小雅,我从来都是提心吊胆、如坐针毡,我不敢去触碰也害怕小雅去碰那块疤!可我又怎么能够做到平静如止水呢,我对小雅的真情实感既然如此,再虚伪再做作只能是自欺欺人,我平日里以严慈兄长自居去面对小雅,强迫她努力地去做一个尊敬我,疏远我,永远听我话的小妹妹,这难道不是对两个人彼此的伤害?胡北风说得对,我一直都不知道小雅心里到底有多苦!
我曾经反复地想过,小雅她为什么会依恋我?是否因为她的失明,她内心凄苦难宣,已经懂事的她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慰籍,那种孩提时可以从父母那里呼之即来的,足以抵消小小心灵中一切灾难痛苦的慈恩爱抚。所以,她需要力量,一种可以陪伴她鼓励她,给她以生存勇气的力量,一种可以温暖她保护她,支撑她直面黑暗的力量,一种她心之所系魂之所依,可以她将身心紧紧维系生死于共的力量,一种与之今生相伴偕老,来生再续前缘的力量!
或者,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情感波澜不能自束,让她感受到了余波?我真想剖开自己的心来看一看,自己心灵深处究竟深埋着什么,我为什么会对小雅有这样的感情,难道也正是因为她的苦难无助,她的娇小柔弱;因为她的天真善良,她的欢声笑语;因为她的关爱体贴,她的倾心依恋?
我曾经做过混迹于世的打算,以期可以解脱我心灵的绳索。我身体力行,悲壮决绝地一头扎进醉生梦死奢侈糜烂的生活之中,疾风骤雨般度过了一段噬心咬肺的日子。最后,我痛苦地醒觉:这不仅救不了我和小雅,反而侮辱了小雅纯洁执着的情感,足以令她深受伤害,令她为之心神俱碎;这段生活也狠狠鞭笞了我自己的灵魂——从人到鬼,又从鬼到人的灵魂——我对不起小雅,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亦曾经做过浪际天涯的打算,找个可以相偕相依的良伴,共度平淡日子,并且为此寻寻觅觅。我以为只要我全情投入到另一段生活中,就可以远离小雅,抛开对她的缠念,同时也令小雅脱开我的怀抱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可我是无力的,小雅的一如继往撼动着我的决心,我的彷徨迷离吞噬着自己的信心。我就这样一个人孤独无助的行走,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默默地一直走下去。
叶帆就是在此时,在这条路上与我偶遇重逢的。她的出现就像一盏明灯,霎时间照亮了我前方的道路。可面对这盏突如其来的灯火,我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胆怯,始终难移跬步,任凭这盏普照圣洁光芒的明灯渐燃渐熄。终于,暝途再现,周身世界重复混沌。
我时而清醒时而迷惑,我不知道哪一个才识真正的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我将向哪里去,更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怎样一个局面,而最终,又是什么结局。
我就这样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宛如苍海一粟,浮浮沉沉于海天之际,飘乎不定。
第四天 拾你的手 2
第四天拾你的手
胡北风后来说些什么我没有听见,但从父母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并为答成任何协议。显然,对于胡北风的陈情,母亲是欣喜的,但她绝不会轻易将这个重担交给别人,更不会随随便便地把女儿托付予人。
躺在病床上,我精神恍惚,思来想去,还是早早出院了吧,回到那个我熟悉的世界。否则继续待下去,我一定会精神崩溃的。
入夜以后我就连着打哈欠,困意袭来但怎么都睡不着。小护士来打过针,见我不再跟她贫嘴很是奇怪,一阵失望过后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病情反复又加重了,测体温验脉搏,手持听疹器在我衣服里上下其手扫雷扫了个遍,直把我折腾得有气无力苟延残喘方始罢修。
我心想,哼哼,对你这种人还得狼一点儿,我这刚做了一会儿正人君子就差点儿给你弄死。看来好人难做啊。
正寻思着,叶帆蹭到我跟前,把我吓了一跳。我心想今天我这儿都成戏台子了,吓,这个热闹,一个个走过场似的忘我这儿蹿,一出接一出。
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一条僵尸躺在那儿没理她。就在她的脸颊距我只有三厘米的时候,我突然灵光一闪,心想:不好要出事!
僵尸活动了,伸伸胳膊转转脑袋,作晨起状。
叶帆的小猪脑袋猛地凭空拔起,缩回了脖颈上面。她站得笔直笔直的,杵在床边,像杆路灯。爸妈早就回去了,小护士走的时候顺手关了灯,屋里黑漆漆的。窗外透进的一隙月光皎洁而明亮,正照在叶帆小猪头的脸上。我习惯了黑暗,屋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辨,不用月光照耀我也能瞧见她的小猪脸在发烧。我敢断定他一定瞧不见我的表情,要不然她刚才也不会昏了小猪头,料定我在假寐。
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掩耳盗铃般地泰然自若起来——你黑我黑大家一团漆黑,谁怕谁啊!。不过依然杵在那儿,没动。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嗯,也许是浅米色或者浅黄淡青什么的。总之,在我的眼里,她又开始像个立在那儿诈尸的木乃伊。瘆人。
“谁啊?”我诈唬着问,故意给她留个小猪面。
“我,”小猪脸又开始发烧,“你吃过饭了么?”声音怯怯地。
“吃了吧,忘了。”我动动胳膊,喝了口水。
“噢,”小猪脸继续发烧,“那,你洗过脸了么,漱口了么?”声音似乎大了一点。
我心说滚你的蛋,哪来那么多事儿!谁惯的你一身倭国穷规矩臭毛病,跑我这儿持家有道来啦!你怎么不问问我洗没洗脚洗没洗ρi股洗没洗肚脐眼儿?一天到晚跟个事儿妈似的!
我心里唧唧歪歪——看来这病实在还没好全。
听见我闷声不响,想象着我横眉冷对的样子。小猪头憋不住了,小猪脸烧得更红:“那就,那就……”
那就半天也没那就出个花儿来!
“……嗯,我给你削个苹果吧。”声音委委屈屈的。
一提苹果我心里就来气:“别削了!上次削的都喂猪了!”
“你……那,我给你剥个桔子吧。来,我先给你擦擦手……”
我一嘴顶回去,心里只想她赶快走人:“不用了,刚上过大便,没洗手——擦不干净!”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裂开了小猪嘴。我以为她想笑,谁知耳朵里传进来一阵“咿咿咿……”后来又是一阵“呜呜呜……”还差哇哇哇呀呀呀啊啊啊,生旦净末丑就都占全了。
“瞎哼哼什么,唱戏哪?憋回去!”我没好气。
这一下子,她可炸了:“你——萧东你欺负人,你!”嘴里开始哇哇哇的了,(这是老生吧?)“你坏你讨厌你欺负人,我告——”嘴巴撑得大大地,突然中断了声音,小猪脸红红的,歪歪地梗在脖子上,一副慷慨就义的架势,“我告——”惊雷过后还是没有雨点,又哑了。
我乐了,气也顺了,心想你小样儿的不去演喜剧真是可惜了材料。
她瞅瞅我,身体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寻思着想继续哭,裂裂嘴,挤挤眼,忽然找不着哭的感觉了,酝酿了好半天情绪可还是哭不声来。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瞅我,寻思寻思,瞅瞅我,又寻思寻思,突然噗哧一乐,鼻涕眼泪一齐喷得我满头满脸。
我恶心得够呛,哆嗦道:“谁让你给我冲凉了?快给我舔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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